韦庄
生卒:晚唐(836-910)
代表作:《秦妇吟》、《菩萨蛮》五首
千古名句:“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”、“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”
《秦妇吟》是我国现存的唐诗中最长的一首,全长238句,1666字,时跨三年。但这首诗竟然失传了近千年,直到上个世纪1909年,中国近代金石学家罗振玉在法国探险家保罗·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运走的敦煌卷子中发现该诗,该诗才宣告仍然存在。当然,诗歌从来就没有以篇幅作为标准去鉴赏的道理,《秦妇吟》的可贵之处也绝不是因为“最长唐诗”这个名头。
我们先来看诗的作者韦庄。京兆韦氏按照《旧唐书》的说法,乃冠绝整个盛唐的第一望族。从唐初开始就出了宰相韦待玠、韦见素,后人也是达官显贵无数。这么个大家族中,共出过两位重量级诗人,除了韦庄外,另一个是他的曾祖,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的韦应物。但这一切,都在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起兵造反的那天改变了。叛军入侵长安,随着大唐的式微,属于京兆韦氏的时代也结束了。韦庄甚至都没抓住家族荣耀的尾巴,加上父母早亡,他的人生出路只剩下读书这一条了,这也造就了他平平无奇的前半生,45岁之前,他就是过着读书、科考、打工的无聊生活。
他45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?那一年,他还是和往年一样赴长安赶考,然后再次落第。这里要说明一下,虽然他45岁了还没考上进士,但这实在不是什么丢人的事,明清的时候,每次科举,进士只录取几百人,竞争惨烈。而唐朝的时候,每次录取的人数才20-30人,那可比现在的高考状元牛多了。有句行话叫“五十少进士,三十老明经”,所以孟郊46岁中状元要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”,所以白居易29岁中进士被惊为天人。
但这都不是重点,重点是他碰到了黄巢叛乱。黄巢本来也和韦庄一样,是个想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的书生,境遇也差不多,“屡试不第”,但俩人面对失意选择的人生态度却不一样。在近代的历史中,因为科举屡试落榜、转而造反的洪秀全,是大清帝国的噩梦;而在唐朝,落榜的读书人的爆发力也是十分可怕的,唐朝的宰相王铎,在赴任义昌节度使的途中,就被“数举进士不第”的儒生李山甫,教唆李从训杀死;而晚唐末期,教唆朱温杀尽朝中文官贵族、将他们的尸体扔到黄河、酿成“白马驿”之祸的李振,也是个科举屡屡落榜的失意文人。考场失意,转而将怒气倾泻到政治报复上,黄巢,心里也多少有着这种态度。在他最后一次科举落榜后,写下了著名的《不第后赋菊》:“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。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。”很显然,韦庄这种温润的人在失意后大多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,希望变得更优秀征服考官,但黄巢就不同了,他选择的是“不让老子考过,那我就杀你全家!”事实证明,后来他确实做到了。
黄巢起义后,逐渐暴露了他的嗜血本性,极尽残忍之手段,甚至以人为军粮,也就是吃人。韦庄在这次战乱中与家人走散,开始漂泊。也就是在漂泊的途中,写下了《秦妇吟》。这首诗在我看来最大的特点就是——画面感。有人称之为失传千年的地狱画卷,也就是由于它把战乱中的惨象写的太真实,读来犹如目睹。譬如开篇就以“中和癸卯春三月,洛阳城外花如雪。东西南北路人绝,绿杨悄悄香尘灭。”这个画面感觉很安静,但却细思极恐,你可以想象一下,你开车进京,从房山开到北京西站,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,就绿化带上的树沙沙响……所谓末世感大概就是这样吧。
如果说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,那接下来他与妙龄女子的相遇,才算真正开始把这场腥风血雨赤裸裸的铺展在我们面前。“东邻有女眉新画,倾国倾城不知价。长戈拥得上戎车,回首香闺泪盈把。旋抽金线学缝旗,才上雕鞍教走马。有时马上见良人,不敢回眸空泪下;西邻有女真仙子,一寸横波剪秋水。妆成只对镜中春,年幼不知门外事。一夫跳跃上金阶,斜袒半肩欲相耻。牵衣不肯出朱门,红粉香脂刀下死。南邻有女不记姓,昨日良媒新纳聘。琉璃阶上不闻行,翡翠帘间空见影。忽看庭际刀刃鸣,身首支离在俄顷。仰天掩面哭一声,女弟女兄同入井;北邻少妇行相促,旋拆云鬟拭眉绿。已闻击托坏高门,不觉攀缘上重屋。须臾四面火光来,欲下回梯梯又摧。烟中大叫犹求救,梁上悬尸已作灰。” 被掳作贼妇的东邻妻子、不愿被玷污而被杀的西邻少女、与家人一同投井的南邻新娘、活活在梁上被烧死的北邻少妇。如果说还有什么比美丽的东西更动人心魄,那就是亲眼看着美丽的东西被毁灭。所有美好的女子,都在这场灾难中罹难幻灭。而最能体现地狱画卷的描写可能就是:“四面从兹多厄束,一斗黄金一斗粟。尚让厨中食木皮,黄巢机上刲人肉。东南断绝无粮道,沟壑渐平人渐少。六军门外倚僵尸,七架营中填饿殍。”
试问谁读到这些诗句不会对黄巢此人的残忍恨之入骨,那为什么这首诗却没有在当时流行起来,甚至韦庄本人也不愿意此诗被过多的传诵,没有将它收录在《浣花集》中,也不许子孙后代收藏,甚至烧毁大量的抄本,这也直接导致了《秦妇吟》失传了近千年。原因就在于诗中后半部分的描写,首先那句最有名的“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!”,“天阶踏尽公卿骨”这一句,有如神来之笔,述尽了最美好的繁华,一朝沦为地狱之后的绝望。但公卿贵族看了就不乐意了,贵族最在乎的是什么?就是贵族这个身份,春秋战国中宋国打架输的再惨,它也要保持自己的贵族之风,可以输,可以败,但头必须抬得比你高。其次政府军在诗中也不是什么好货色,“千间仓兮万丝箱,黄巢过后犹残半。”,黄巢虽然残忍,但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还是能生存的,但是政府军一来,才真正的家财散尽,妻离子散,“自从洛下屯师旅,日夜巡兵入村坞。匣中秋水拔青蛇,旗上高风吹白虎。入门下马若旋风,罄室倾囊如卷土。家财既尽骨肉离,今日垂年一身苦。一身苦兮何足嗟,山中更有千万家。朝饥山上寻蓬子,夜宿霜中卧荻花!”如此一来,义军、政府军、公卿贵族得罪了个遍,那可不得怂一下吗?何况,韦庄晚年在蜀地和唐军残部一起建立了割据政权前蜀,位至宰相,diss同僚这种事还是别太张扬了。
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战争的苦难就是苦难,不会因谁而正义,而《秦妇吟》的写实正是对战争该有的态度,欲望之下,没有人是无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