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柳宗元的作品中,有一类不起眼的小诗,写的是一些栽花种树的小事。这些诗很容易与其他的咏物诗区分开来:它们的题目里大多有“种/植/移/栽”,比如《茅檐下始栽竹》、《新植海石榴》等,而诗中那些栽花种树的小事,大多是诗人亲力而为,或是直接经历的。
这些诗最早被单独提出,是在清代汪森的《韩柳诗选》中,“种植诸作,兼具比兴,其意亦由迁谪起见也。”近年来,这种写种植花木的小诗开始受到关注,被命名为“种植诗”(想要了解更多种植诗的内容可以阅读范杞燕《唐代种植诗研究》)。从数量上来看,种植诗在中唐出现了一个繁盛的局面,在中唐诗人中,创作种植诗最多的是白居易(38首,谁叫人家是高产作家呢),其次是柳宗元,共创作14首种植诗。
子厚有言,“几年封植爱芳丛”,是个爱花之人。那我们就来看看他都种了些什么花草树木吧。
(这是子厚的画像中比较好看的一张了)
首先来说说药材:
种仙灵毗
(诗比较长,有所截录)
穷陋阙自养,疠气剧嚣烦。
隆冬乏霜霰,日夕南风温。
杖藜下庭际,曳踵不及门。
门有野田吏,慰我飘零魂。
及言有灵药,近在湘西原。
服之不盈旬,蹩躠皆腾骞。
笑抃前即吏,为我擢其根。
蔚蔚遂充庭,英翘忽已繁。
晨起自采曝,杵臼通夜喧。
神哉辅吾足,幸及儿女奔。
(仙灵毗长这样)
这首诗开头描述诗人困窘的处境和永州恶劣的环境,“隆冬乏霜霰,日夕南风温”,说白了就是天气该冷不冷,白天黑夜地刮热风。柳宗元北人南来,对当地的气候很不适应,请看他的描述:“壤汙潦以墳洳兮,蒸沸热而恒昏”“沓云雨而渍厚土兮,蒸郁勃其腥臊”,潮湿闷热、四季不甚分明的气候导致了水土不服,再加上迁谪失意,心中郁结,一时竟为疾病所侵,腿脚不便,甚至走路都拄起了拐杖。在《与李翰林建书》中他说“行则膝颤,坐则髀痹。所欲者,补气丰血,强筋骨、辅心力。有与此宜者,更致数物。”仙灵毗正是这“数物”之一,能“益气力,坚筋骨”,听到当地人(野田吏)说当地的有种草药可以治疗腿疾,并且见效快,不出十日即能化腐朽为神奇,使跛足行走的人健步如飞,心情有所好转,拍手大笑,从湘水岸边移栽仙灵毗至庭院中,这种植物长得很快,而且很茂盛,不久就开了花,“英翘忽已繁”。于是诗人亲手采摘,连夜赶制,“杵臼通夜喧”。而仙灵毗也没有辜负厚爱,效果很好,服食之后,诗人感叹“神哉”,又能奔跑了,可见腿脚不便的症状得以缓解。
其实柳宗元为了治好他的腿脚所做的尝试并不止种植草药,既然是炎热导致的疾病,那就尝试一下改善居住环境,在此之前,他曾在房屋周围种了一些竹子,虽然说这并不是直接用来治病的药材,但也不妨置于此。
茅檐下始栽竹
瘴茅葺为宇,溽暑常侵肌。
适有重膇疾,蒸郁宁所宜。
东邻幸导我,树竹邀凉飔。
欣然惬吾志,荷锸西岩垂。
楚壤多怪石,垦凿力已疲。
江风忽云暮,舆曳还相追。
萧瑟过极浦,旖旎附幽墀。
贞根期永固,贻尔寒泉滋。
夜窗遂不掩,羽扇宁复持。
清泠集浓露,枕簟凄已知。
网虫依密叶,晓禽栖迥枝。
岂伊纷嚣间,重以心虑怡。
嘉尔亭亭质,自远弃幽期。
不见野蔓草,蓊蔚有华姿。
谅无凌寒色,岂与青山辞。
这首诗的开头和《种仙灵毗》相似,都是从炎热潮湿的环境写起,这种环境显然不利于养病。此时柳宗元寓居于龙兴寺西轩,在“东邻”,即僧人重巽的帮助下,“树竹邀凉飔”,栽种竹子以引来凉风。中间这几句是描述移栽的过程,诗人亲自前去西山,将竹子从多怪石之处,移到茅檐下,台阶边,并用泉水浇灌。随后四句,描写栽种之后,竹引清凉,于是夜风徐徐,露水凝集,枕席凉爽。近藤元粹谓“夜窗”四句,“叙来有清气”。(柳宗元的许多作品,都可谓有清寒之气,读来甚为明澈,有晨露冰凉直滴入心灵之感。)
另有两首种植药物的诗:《种白蘘荷》和《种术》,因为篇幅较长,就不全篇摘录了。白蘘荷是用来对付蛊毒的,当时的永州有养蛊土俗,且“犹病中州人”,从中原来的人难以辨别,特别容易中毒,诗人担心因误食下了蛊毒的饮食招致祸患。诗中所言“庶氏有嘉草,攻禬事久泯”:虽然祛除蛊毒的祭祀仪式(攻禬)早已失传,幸而白蘘荷这种草药流传了下来;种术之“术”是另一种药材,诗人称赞其“晨步佳色媚,夜眠幽气多···爨竹茹芳叶,宁虑瘵与痤”,观其外表,有装点庭院之功;作为药饵,能驱散疾病之虑。
说完作为药材的植物,再来说说具有观赏价值的花树。
柳宗元的种植诗中,提到过的花树有桂树、木芙蓉、海石榴、橘树和木槲花,其中,前三首作于永州,后两首则作于柳州。在种植诸篇中,《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居精舍》是最早的一篇,作于元和三年秋冬。
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居精舍
谪官去南裔,清湘绕灵岳。
晨登蒹葭岸,霜景霁纷浊。
离披得幽桂,芳本欣盈握。
火耕困烟烬,薪采久摧剥。
道旁且不愿,岑岭况悠邈。
倾筐壅故壤,栖息期鸾鷟。
路远清凉宫,一雨悟无学。
南人始珍重,微我谁先觉。
芳意不可传,丹心徒自渥。
开头便是丝毫不加掩饰地描述自己的处境,随后叙说自己与桂树“相遇”的经历:在一个微寒有霜的秋日清晨,走在蒹葭茂密的湘江之畔,看见了这十多棵桂树。桂树的形态是怎么样的呢?是“离披”,分散的,而且一眼望上去,可能是孱弱的,“欣盈握”,诗人为桂树的树干有一握粗而欣喜,或者欣慰。这些桂树为何会如此羸弱?是因为恶劣的生长环境:烧荒的时候殃及它们(火耕困烟烬),还会被当作薪柴砍伐(薪采久摧剥)。下面一句的“愿”,另有一说法作“顾”,如果是“顾”,那么这一句可以这样解释:(这些桂树)长在路边尚且没有人观赏,何况是生长在如此偏僻之处呢?于是诗人就把它们移植到自己的院子里,精心栽培,期待凤凰来栖(鸾鷟:凤凰一类的鸟),并且有所感叹,“如果不是我,谁又能先察觉桂树之美呢?”
其实这说的又何止是桂树?只不过是借物起兴罢了。柳宗元常常以树喻人。他的《行路难》其二就是非常鲜明的一个代表,这首诗并非种植诗,然而不妨摘录几句,“万围千寻妨道路,东西蹶倒山火焚···群材未成质已夭,突兀硣豁空岩峦···君不见,南山栋梁益稀少,爱材养育谁复论。”这首诗中或许有很多的象征意义(也或许是作者的过度解读吧),“万围千寻”,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,象征诗人与同辈诸公,“妨道路”,妨碍是政敌的路,因此被暴力消灭:不光被砍伐(喻遭到贬谪),还被砍得东倒西歪(喻分散各地),最后还要再遭受大火焚烧(喻不得量移),赶尽杀绝之意昭然若揭。在残酷的斗争中,又有谁会因爱惜人才而加以保护呢?所以,也许移栽桂树的举动,是诗人内心的自我补偿。这些桂树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写照呢?尚永亮先生曾提出过“同感共应”之说,他主要是针对柳文中的山水而言的:小石潭,西山,小丘,柳宗元笔下的山水,都处于荒僻之地,无人欣赏,“唐氏之弃地,货而不售”,而风景却都清幽可观,这是一种“直接象征”,“强调被遗弃的山水之美的存在,等于强调被遗弃的人们的美,亦即宗元自身之美”。将这句话里的山水更换成花木,也同样成立。
细看其他几首种植诗,无不是如此。
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
有美不自蔽,安能守孤根。
盈盈湘西岸,秋至风霜繁。
丽影别寒水,秾芳委前轩。
芰荷谅难杂,反此生高原。
(木芙蓉)
新植海石榴
弱植不盈尺,远意驻蓬赢。
月寒空阶曙,幽梦彩云生。
粪壤擢珠树,莓苔插琼英。
芳根閟颜色,徂岁为谁荣?
(海石榴,即山茶)
《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》首句:“有美不自蔽,安能守孤根”,像是在对自己早年踔厉风发之时不知韬光养晦,导致“风波一跌逝万里”的自嘲;《新植海石榴》中,海石榴有“珠树”“琼英”之美质,却生长在污秽而遍布青苔之地(“粪壤”一词有两解,可解释为污秽的土壤,亦可释为肥沃的土壤,此处采用前解),所谓“植非其所”,“徂岁为谁荣”,过去的岁月里无人欣赏,是为谁而开放,问的又何止是问这株山茶呢,更像是一个没有解答的自问。
种木槲花
上苑年年占物华,
飘零今日在天涯。
只应长作龙城守,
剩种庭前木槲花。
(木槲,让人密恐的长相)
在永州度过十年之后,诗人一度奉召进京,可是没有得到重用,反而被派遣到更偏远的柳州,与永州时期的诗相比,创作于柳州的诗少了一些悲慨与激愤,略为淡泊,但仍有无奈。《种木槲花》就创作于柳州,“上苑年年占物华,飘零今日在天涯”,其实宫廷与天涯的木槲花本就各自生长,诗人却说木槲花自皇宫飘零至天涯,犹不免流露出一丝自比与自怜,“只应长做龙城守,剩种庭前木槲花”(龙城,柳州郡名;“剩”释为“多”),不知何日才能北归,遂在庭院中多种些木槲花聊以宽慰;另一首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也有相同的意味:
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
手种黄柑二百株,
春来新叶遍城隅。
方同楚客怜皇树,
不学荆州利木奴。
几岁开花闻喷雪,
何人摘实见垂珠。
若教坐待成林日,
滋味还堪养老夫。
先看最后两句,是否感觉和上一首诗十分相似呢?若是久久不归,也不妨等待橘树成林,尝尝果实的滋味。但这一首诗已无自况之意,而且读来较为明快,大概是柳州虽然地处偏远,却也足以为政,能令一方治平,亦是“利安元元”。颔联的“方同楚客怜皇树”也很有意思,柳宗元很喜欢橘树,在永州时他写过《南中荣橘柚》,到了柳州又亲手种植橘树,这很大可能是受到了屈原《橘颂》的影响:“后皇嘉树,生南国兮,受命不迁,橘徕服兮”,“方同楚客怜皇树”是化用了这一句。种植诗的源头也许就是《离骚》,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冀枝叶之峻茂兮,愿俟时乎吾将刈。虽萎绝其亦何伤兮,哀众芳之芜秽。”在庭院中种植香草,以及用香草代指自身美好的品质,从这一点上看,柳宗元的种植诗是直承屈原的。
其实,种下的哪只是花木,还有诗人难以排遣的愁思与感伤:他在偏僻处发现了这些花草,欣赏它们的美,擢而莳之,使之各尽其用;可是又有谁能像他对待草木一样对待他,爱之,擢之,使他复尽其才呢?
只有一首诗是个例外:
种柳戏题
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
谈笑为故事,推移成昔年。
垂阴当覆地,耸干会参天。
好作思人树,惭无惠化传。
首联“四柳”,这也真是古今绝无仅有的巧合。笺注中有“未见有悲意”,想必子厚看着亲手栽种的柳树,想到它们垂阴耸干之状,心情一定还不错。何必说“惭无惠化传”呢,如今的柳侯祠,依旧是绿树成荫。
(另有《植灵寿木》、《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》未及细谈;若有不当之处,欢迎后台留言指出;原诗及部分注释采用王国安先生所著《柳宗元诗笺释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