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和五年,四月三日,柳宗元的初心死了。
初心是个10岁的小姑娘。5岁那年,获罪贬官的柳宗元,终于不再避忌她的私生女身份,带她一起南下永州。因为体弱,柳宗元担心女儿养不大,就将她送入佛门,削发为尼,托庇给佛祖佑护,取法名初心。
但初心还是死了。
此时距发生在长安城,那场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,已过去5年。38岁的柳宗元,日益感到生命的紧蹙。在贬谪地永州,他落下了胸闷的毛病,身体也跟着衰败,行则膝颤,坐则腿麻,一副日薄西山的样子。
朋友从远方来,以为他会郁郁寡欢,却意外看到他豁达开朗。于是恭喜。柳宗元说,我是真的很难过,但难过有什么用呢,干脆强颜欢笑吧。
他是最不愿给朋友添麻烦的人,总记挂着共同落难的老友。当初一起出京贬官的二王八司马,老大哥王叔文已被赐死。好友吕温病死在了流放地,他写着祭文,恸哭失声,仿佛也看到自己的结局。
女儿初心死后,他迫切想给自己定一门婚事。他是独子,又是鳏夫。全家人受他连累,跟着他获罪流放,老母与幼女先后死去。他想为柳家留个儿子,避免整个家族都埋骨他乡。
但他失望了。虽然是朝廷钦犯,身份也不是普通百姓可以高攀,庶出的子嗣,是不被官方认可的。而永州的士族人家,没有谁会把女儿,嫁给一个狠狠得罪了皇帝的罪臣。
他前所未有的思念长安。万般无奈,就给旧日的同僚们写信,委婉的请求大家,在朝堂上替他说几句好话。
他的祈求差一点就成功了。但当年的政敌,如今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,忌惮他曾经锋芒毕露的才能,绝不肯给已经打倒的敌人,再一次站起来的机会。
回长安的路,彻底封死了。
无路可走的柳宗元,只好投身在永州的山水间,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诗人。
他把家安在冉溪边上,给这条小溪取了新名字,叫愚溪。因为这溪水太浅太陡,不能灌溉,不能行船,也不能让蛟龙兴云作雨。就和愚钝的他一样,百无一用。
他一感到气闷,就带着小伙伴去山林里探幽猎奇,那些不起眼的小丘、山石、水渠、深潭,被他满是悲悯的眼,发现了许多不为世人珍视的美好。
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诗人。他能写出天下最好的游记,却不能说服自己的一颗心。他做不了陶渊明,也不是王维。
他的心境,就像他眼中的景,总是“凄神寒骨,悄怆幽邃”。永州太小了,山围着山,堵成一个圈,像一个巨大的牢笼。柳宗元抬头环顾,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一个孤独的罪囚。
于是他写诗: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他21岁进士及第,33岁身居要职,永贞革新时,多少国家大计出自他手。他已经见过了天地众生,如今在山水中看来看去,都是茕茕孑立的自己。
他从不觉得诗人是自己终生的事业。但这戴罪之身,除了生病、礼佛、愁苦如何脱单,也只能去读诸子百家,去写山河内心。
他一生700多篇诗文,绝大多数都写在贬谪之后。白居易与元稹,耳朵里听到民间疾苦,就提笔写成诗,拿去给朝廷看。柳宗元却只写内心的真实。他满腹孤愤,却不想随意对人说,就写诗给自己。
只是当遇到捕蛇者这样的可怜人,听完了那些凄惨的遭遇,他也会认真写下来,字里行间,跳动着真诚的同情。并告诉朝廷,苛政真的猛于虎。
他的心,到底还是放不下长安。
元和十年二月,43岁的柳宗元接到了一纸诏书,要他回长安去。
无法形容他此时的心境。长安是他的故乡,也是他的理想。他的反应大概与杜甫一样,白日放歌需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收拾完行囊,他走出了困住自己十年的永州。
他的朋友比他还着急,不断写信催他快点回来。他倚马,提笔,回信,写了十年来第一首不见愁绪的诗:
疑比庄周梦,情如苏武归。……不羡衡阳雁,春来前后飞。
这十年,他就像北海牧羊的苏武,而终于重见天日。更开心的是,在长长的驿路上,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路旁,是刘禹锡。
这是他21岁就结识的生死之交。十年阔别,刘禹锡的鬓发已经发白,自己的身体也衰朽日深。但这都不要紧,回到长安,他们还有时间重新再来。
两个老朋友结伴归来。越临近长安,柳宗元就越难抑兴奋。当走到灞亭,终于踏上了长安的土地,柳宗元泫然泪下:十一年前南渡客,四千里外北归人。
如果时间可以停止,多希望能让他停在这一刻,永怀欣喜,而不用面对后来的悲辛。
在长安,刘禹锡的一首桃花诗,击碎了柳宗元的十年长安梦,匆匆数日,他们就被贬谪到比永州更远更苦的地方。
柳宗元没有与刘禹锡绝交。他清醒的意识到,宪宗与当年的政敌们,并没打算真的放过他们。
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,对朋友肝胆相照,有怨愤也不出恶言。只是把能扛的和不能扛的,都抢过来,压在自己肩头。
他连番上书,恳求宪宗,让他和刘禹锡互换贬谪地。刘禹锡的母亲已经80岁了,经不起颠簸。他在永州经历过丧母之痛,更不愿让好朋友也去体验,那种在绝望之境目睹老母死去的悲痛欲绝。
离开长安,一路徘徊到衡阳,两个老友行将分别。柳将乘舟到柳州,刘将登陆赴连州。
两个人年少时同榜进士,年轻时同朝为官,永贞革新时并肩为战,正当盛年时,同贬远州司马。刘柳同进同退,知交已经23年。
而这一次分别,柳宗元预感,会是他们最后的一面了。
临别之际,他给刘禹锡写赠别诗,规劝他收敛脾气,不要总是给自己招惹麻烦。
走了几步,他又顿住,回头追上来,和老友重新话别。他们絮絮着往事,时而轻笑,时而叹息。
柳宗元又写了第二首赠别诗:
二十年来万事同,今朝岐路忽西东。
皇恩若许归田去,晚岁当为邻舍翁。
长安是回不去了,豪情与年华也都消磨干净了。他只希望皇帝和政敌,最终能放过他们,让他们归老田园。
终于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。两个人依依惜别,却拉着彼此的衣袖,难以放手。柳宗元提起笔,给好朋友写了第三首赠别诗,既是问刘禹锡,也是问上苍:今日临岐别,何年待汝归。
一百多年前,年轻的王勃与朋友分别,自信只要互为知己,天涯也是比邻,又何必“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。”
那时,年轻气盛的王勃,以为人生会很长,经得起等待曲折。而如今,饱经世事的柳宗元,却知道人生的崎岖仓猝,每一刻都能变成绝笔。
元和十四年,刘禹锡的老母去世,他扶棺返乡,再一次路经衡阳。在湘水边,四年前分别的地方,刘禹锡看到柳宗元的家人一路奔来。
柳宗元死了。
47岁的柳宗元写下的绝笔信,将幼龄的两儿两女,都托孤给刘禹锡、韩愈等几个好友。他14年来从永州一路写到柳州的所有诗稿,全交给刘禹锡代为整理。
遗孤有所养,诗文有所传,就是柳宗元对这个世界,最后的期待。
在柳州的四年,柳宗元终于卸下了内心的重负。他仍会感伤自己像一根压伤的芦苇,希望有一天皇恩浩荡,终于能放过自己。
但在这片荒僻不文的土地上,他同时找回了自己的价值。他将年轻时的施政本领,和多年流放锻造的诗情,融会贯通,在柳州肆意挥洒。
他兴办学校,解放奴隶,破除陋俗,挖井开荒,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。他的文章越写越好,学问越来越大,全广西的学子,纷纷追随着他,以他为师。
他还是朝廷的弃子,却终于不再以心为牢。来自权力的侮辱与损害,被自己真心以待的人们,一点点抚平伤痕。
生命最后几年,他很少再提起长安,只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,种了许多的树。
他用自己的人生,给了命运一个意外的回答。当你被厄运裹挟,既不愿随波逐流,又无力强行挣脱时,你也可以保持风度,忍耐一切,积蓄力量,重拾尊严。
这是一条布满压抑与苦涩的路,但它成就了柳宗元。
唐朝有许多更传奇的诗人。但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,只属于他。
柳宗元死后,又过了几年,有和尚在巴蜀的夔州,遇到了刘禹锡。告诉他自己曾经去过永州,在愚溪边上,看到柳宗元当年亲手建起的宅子,已是断梁蛛网,荒凉破败。
一股哀伤从刘禹锡的胸中升起。他想象着老朋友住在愚溪宅院里的模样,想象着人去屋空时,是如何频频回首。想象着时间的尘埃,一层层落在院落里,腐朽了一切。
只有无主的燕子每一年依然飞回,隔着残破的门帘,看中庭荒草凄凄。宅子的远方,站立着一排野生的石榴树。人来人去,花开的依然浓烈。
永州之野产异蛇:黑质而白章,触草木尽死;以啮人,无御之者。然得而腊之以为饵,可以已大风、挛踠、瘘疠,去死肌,杀三虫。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,岁赋其二。募有能捕之者,当其租入。永之人争奔走焉。
有蒋氏者,专其利三世矣。问之,则曰:“吾祖死于是,吾父死于是,今吾嗣为之十二年,几死者数矣。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余悲之,且曰:“若毒之乎?余将告于莅事者,更若役,复若赋,则何如?”蒋氏大戚,汪然出涕,曰:“君将哀而生之乎?则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。向吾不为斯役,则久已病矣。自吾氏三世居是乡,积于今六十岁矣。而乡邻之生日蹙,殚其地之出,竭其庐之入。号呼而转徙,饥渴而顿踣。触风雨,犯寒暑,呼嘘毒疠,往往而死者,相藉也。曩与吾祖居者,今其室十无一焉。与吾父居者,今其室十无二三焉。与吾居十二年者,今其室十无四五焉。非死则徙尔,而吾以捕蛇独存。悍吏之来吾乡,叫嚣乎东西,隳突乎南北;哗然而骇者,虽鸡狗不得宁焉。吾恂恂而起,视其缶,而吾蛇尚存,则弛然而卧。谨食之,时而献焉。退而甘食其土之有,以尽吾齿。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,其余则熙熙而乐,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。今虽死乎此,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,又安敢毒耶?”
余闻而愈悲,孔子曰:“苛政猛于虎也!”吾尝疑乎是,今以蒋氏观之,犹信。呜呼!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!故为之说,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。
(饥渴而顿踣 一作:饿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