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的对比(外一篇)
——刘长卿《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》
李元洛
对比,是文学艺术创作中运用得最广泛的技巧之一,是语言艺术中一种富于表现力的修辞手段。在诗歌创作中,对比这只智慧鸟的翅膀飞临之处,常常可以使全诗光彩焕发。在我国的《诗经·伐檀》中,辛苦劳动的奴隶与尸位素餐的奴隶主的对比十分鲜明。《北山》篇中的“或燕燕居息,或尽瘁事国;或息偃在床,或不已于行”,也完全是以对比的方式结撰成章。在西方,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名著《修辞学》中认为,修辞的三大原则之一是运用对比,他说:“相对观念之意义,易为人觉察;其于并列排出时,尤为明显。”从这里,可以看到对比的久远历史和重要作用。
音乐中的旋律,有高低、轻重、疾徐等方面的对比;绘画中的构图和色彩,有远近、虚实、黑白、冷暖、明暗等方面的对比。在诗歌中,我们更是可以到处看到对比的妙用: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中的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,是反照征人的“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这是明末清初王夫之在《姜斋诗话》中所说的“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,一倍增其哀乐”的最早的范例;屈原的指斥萧艾,是为了表彰芳草,“鸾鸟凤凰,日以远兮。燕雀鸟鹊,巢堂坛兮”,《涉江》中有许多对比鲜明的警策之句;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,以正反对比揭露了封建社会中尖锐的阶级对立与严重的贫富悬殊;柳宗元的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(《江雪》),以巨细对比勾画了千山环抱中渔翁寒江独钓的景象;李商隐的“此日六军同驻马,当时七夕笑牵牛”(《马嵬·其二》),以时空对比抒写了天崩地坼的时代中帝王的悲喜剧;“可怜身上衣正单,心忧炭贱愿天寒”(《卖炭翁》),白居易以虚与实的对比,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矛盾的内心世界;许棠的“学剑虽无术,吟诗似有魔”(《冬杪归陵阳别业五首》),以有无对比呈现了自己如痴如醉的诗心;罗隐的“花开花谢还如此,人去人来自不同”(《春日独游禅智寺》),以情景对比抒发了对生命如逝水流光的恋惜;“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”(《如梦令》),李清照以色彩和形态的对比,表达了伤时感世、珍惜韶光的情思……
中唐初期的诗人刘长卿,曾自诩为“五言长城”,权德舆在《秦徵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诗序》中,说刘长卿“尝自为五言长城”,元人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误作“权德舆称为‘五言长城’”,后人遂以讹传讹。清人吴乔在《围炉诗话》中也说“盛唐人无不高凝整浑,随州五言律诗,始收敛气力,归于自然,首尾一气,宛如面语”。他的五言律诗《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》,完全是对比的艺术手段结撰艺术架构。现实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和歧异,是对比艺术的根据,而刘长卿诗中送别的人物,是一位当年战功赫赫而相送时却已沦落不遇的将领,这个人物本身的经历遭逢,构成了对比手法的客观现实生活基础。全诗如下:
流落征南将,曾驱十万师。
罢归无旧业,老去恋明时。
独立三边静,轻生一剑知。
茫茫江汉上,日暮欲何之?
“流落征南将,曾驱十万师”,诗人首先以雄劲的笔法倒叙将军的盛时,在“征南将”这一笔概括交代之后,又以“曾驱十万师”的具体描绘,来补写将军的地位之高、号令之严、军威之盛,使得一位大将的形象跃然纸上,而高踞题巅贯穿全篇的“流落”二字,便在对比中显得更为触目惊心。
“罢归无旧业,老去恋明时”,有如江间汹涌的波浪,如果说起始两句一开篇就跃上波峰,那么,这两句就直接波谷了。罢职而归,故里却没有田园庐舍可以存依,将军国而忘家的精神和清贫的生活由此可见。年少而从戎,功高而见黜,年华老去的将军抚今追昔,不禁怀念起那政治清明的时代。这两句,不仅和前面两句构成今昔、正反的鲜明对比,而且语含“反讽”。
“反讽”一词,首先出现在亚里士多德的《修辞学》之中,为现代西方的文艺批评所习用,新批评派更是将反讽作为衡量作品优劣的标准之一。“反讽”的技巧,在现代的小说、戏剧等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,它的特征是:作者含蓄地写出相反相乖的具体事象,让表面描述与真实意旨互相对立,让表层言语层次与内在言语层次分裂,不一语道破讽刺对象的值得嘲讽和鞭挞之处,而让读者去思而得之。在刘长卿这首诗中,如果是“明时”,战功卓著的老将怎么会“罢归”呢?诗人“反讽”之意隐然可见。刘长卿自己两次被诬陷而遭贬谪,这位性格刚直的诗人就曾发过“长年气尚冤”、“白首衔冤欲问天”的牢骚,由此及彼,由人及己,他对送别的将军的同情就可想而知了。
“独立三边静,轻生一剑知”,全诗再次跃上波峰,但一句追述将军当年使敌人不敢入侵而边塞平静无事的赫赫战功,一句则是描述他现在孤剑为伴的寂寞与苦闷。这是对首联的补充,也是对尾联的反照。
“茫茫江汉上,日暮欲何之”,最后跌落于无望触底反弹的波谷。在这里,“日暮”一语双关,天色已晚,将军也已到了生命的暮年,在茫茫江汉之上,他将流落到哪里去呢?杜甫晚年漂泊于长江与汉水时,曾写有《江汉》一诗,其中有句是“落日心犹壮,秋风病欲苏”,刘长卿诗中“日暮”,与老杜“落日”的含意和用法大致相同,师承与发展的轨迹隐约可见。此诗结尾的“欲何之”与开篇的“流落”遥相挽合,名与实乖、今与昔异的层层对比,构成了全诗的艺术框架,结构谨严,一丝不走,真是非“长城”莫办!
法国大文豪雨果在《克伦威尔》序中说:“同样的印象老是重复,时间一久也会使人厌倦。”这,是符合人们审美活动的心理规律的,它也从反面说明对比根源于充满矛盾的现实生活,在主观上则基于心理学中所说的人的“差异觉”——对不同刺激的辨识和感觉。对比,是把两个不同的对立事物或两种不同的对立景象并列在一起,让它们作尖锐之对照与鲜明之反衬,从而在两相比较、互为映衬中突出题意,加强形象的警动性和启示性,给人以强烈的印象。刘长卿这首诗,可以让我们看到对比艺术的妙用。与刘长卿诗题材和主题相近,同是中唐诗人的卢纶有七绝《逢病军人》:“行多有病住无粮,万里还乡未到乡。蓬鬓哀吟古城下,不堪秋气入金疮!”这是曾经喋血沙场与今日贫病潦倒的隐性对比。晚唐诗人张乔有七绝《河湟旧卒》:“少年随将讨河湟,头白时清返故乡。十万汉军零落尽,独吹边曲向残阳!”这是昔日从军报国与今日之老大孤独的显性对比。读者可将它们与刘长卿之诗对读互参。
在新诗创作中,对比的足迹所到之处,也常常能步下生花。20世纪80年代之初,除诗人流沙河大力推介余光中的作品之外,包括洛夫的《与李贺共饮》一诗。此诗为李贺画像:“哦!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/瘦得/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/你那宽大的蓝布衫,随风/涌起千顷波涛。”“狼毫”是古代的书写工具,与诗人文士结下不解之缘,“一支精致的狼毫”形容多愁多病的李贺既准确恰切又新颖传神。“你那宽大的蓝布衫,随风/涌起千顷波涛”,前面极言其瘦小,这里极言其宽大,瘦小是诗人的形体,宽大是诗人的精神领域与诗的世界。大小巨细的对比,使得人物形象如在目前而又风采独具。李贺号为“诗鬼”,洛夫名为“诗魔”,后者为前者画像传神,并邀他共进一杯酒,多才复多病的李贺有知,该会欣然一笑吧?
角度与构思
——张固《独秀山》及其他
文学艺术的各个门类虽有自己独立的门庭,但有属于同一个血统的大家族,自然也就有或亲或疏的亲戚关系,因而也就有或多或少的往来。写诗,在构思之时原来是要讲究角度的,但“角度”一词,大约还是诗的近亲之一——摄影艺术所擅长的吧?
要摄取一个动人的镜头,拍摄一张出色的照片,除了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之外,摄影家还必须有相当的艺术修养与取景功夫,善于选择角度、善于构图即是其一。由于摄影家受到客观景物的地理条件和光线强弱等的严格限制,他不能像画家那样有构图的广阔自由的天地,所以他们必须高度重视角度的选择,力求构图的完美和表现的新颖。在摄影艺术中,角度,指拍摄点与相机角度的俯仰高低及左右远近这两层意思,具体包括前后、左右、高低、远近八大类,以及在这八大类大角度之中的细小的千变万化。
我这里所说的诗的角度,和摄影艺术所说的角度同而不同。同,就是即使在没有照相机和摄影术的古代,古典诗人们在描绘景物时,都不外乎选取远观、近察、仰望、俯视、前瞻、后顾、左眄、右盼等八种角度,这是和摄影艺术的一脉相通之处。不同则有两个方面:一是诗的角度可以是运动的,综合式的,它可以灵活地包容无限广阔深远的立体的时空,而不像摄影的角度只能是固定与单一,拍摄一经完成,虽然较之文字更具直观性与形象性,但照片上只是一个平面的有限的空间;二是诗的角度不仅指取景的位置及其变化的技巧,也包括思想性上的意义,也就是从什么样的思想角度去切入和照亮题材,赋予作品新颖深刻的含义,从这一方面来说,所谓诗的角度,就是诗人观察、认识和表现生活的着眼点。摄影艺术家虽然也讲究作品的思想和主体,但他们在这一方面却没有诗人那么大的客观许可的自由与能动性。上述这种差别,我们只要将同类题材的摄影作品与诗歌作品对照比较,例如,将有关岳阳楼游览的照片与杜甫的《登岳阳楼》诗相较,就可一目了然。
确实,诗的角度是诗歌艺术中的一个重要题目,中外著名诗人和理论家都曾有过论述。据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回忆,当代名诗人郭小川曾多次谈过他在创作中最费时间思考的,就是如何选准角度。郭小川在给笔者的一封信中也曾说:“诗的角度,这在诗歌创作中是很重要的。”德国大诗人歌德也说:“为了使树变成画,我要绕树走一遭。当我找到了最美的地方时,我还要后退相当远的距离来更好地观察它,等待最好的光线。”(《论文学艺术》)莱辛,德国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、剧作家和文艺理论家,其美学论著《拉奥孔》中也认为:“诗所选择的那一种特征应该能使人从诗所用的那一个角度,看到那一物体的最生动的形象。”
桂林山水,杜甫在成都草堂都心向往之地写过“五岭皆炎热,宜人独桂林”(《寄杨五桂州谭》),韩愈在京城送人外放桂林也曾称美该地山水“江作青罗带,山如碧玉簪”(《送桂州严大夫》),李商隐从北方入桂管防御观察使郑亚之幕,也曾说“城窄山将压,江宽地共浮”(《桂林》),它成了历代的歌者争相吟咏的对象。桂林市内的独秀峰当然更是如此,请看下面两首诗:
孤峰不与众山俦,直入青云势未休。
会得乾坤融结意,擎天一柱在南州!
——张固《独秀山》
来龙去脉绝无有,突然一峰插南斗。
桂林山形奇八九,独秀峰尤冠其首。
三百六级登其巅,一城烟火来眼前。
青山尚且直如弦,人生孤立何伤焉?
——袁枚《登独秀峰》
晚唐诗人张固生卒年月不详,大中年间(847-860)后期为桂管观察使,著有笔记小说《幽闲鼓吹》。《全唐诗》收其诗二首,《全唐诗补编·续拾》又补收一首。寥寥三首之中,《独秀山》一峰秀出,在整个晚唐诗中也可圈可点。这首七言绝句,紧扣平地拔起之峰的独秀特征(独秀峰又名紫金山,独立于桂林市中心的“王城”内,峰上有石刻“南天一柱”。登高可俯瞰全城),两句写情,两句写景。在“孤峰不与众山俦”的比较与赞叹之后,“直入青云势未休”是一个仰观的拔地塞天的大特写镜头,使前一句不致落空无依,也使独秀峰的气势巍然纸上。后面两句摄取点后退,采取的是前瞻的广角镜式的镜头,这样就使画面具有空间的纵深感和立体感。这首诗,是表现自然美的风景诗,诗人对审美对象的抒写相当出色,这已经能让我们得到美的享受了,诗中还似乎表现了对某种人格和力量的赞美,但这却是无法坐实的,或者说可以意会难以言传,因为诗的思考与寄托,已经完全自然无痕地融化到诗的艺术图景之中了。
清诗人袁枚的诗,前四句从仰视的角度写。“来龙去脉绝无有,突然一峰插南斗”,诗的起句破空而来,真有“无中生有”或“平地一声雷”之妙。五、六句从俯察的鸟瞰角度写,与张固的诗远距离的前瞻不同,特别是最后两句的升华很妙,显示了力主“性灵”、行事独立独行的诗人取景角度的新颖,思想的敏锐和深刻,这首诗因而在同类题材的许多诗作中闪射出炫目的异彩。“青山尚且直如弦,人生孤立何伤焉?”由物及人,由青山的“孤立”想到人可能会有的某种“孤立”,指出作为无生命的自然物之独秀峰尚且直似弓弦,一个人由于正直特异而遭到孤立甚至打击,有什么可伤的呢?从这里可以看到,一首风景诗,做到出色地写景也许不是最困难的,写景出色,同时在整体构思之时,又能自然而不是牵强地提炼出某种新颖深刻的思想,并且始终与对意象的美的描绘融结在一起,那就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。
写独秀峰的诗还有不少,足够编一部《独秀峰诗词大全》。近似于张固那首诗的,有明代袁崇焕的《咏独秀峰》:“玉笋瑶簪里,兹山独出群。南天撑一柱,其上有青云。”近似于袁枚那首诗的,有清代汪为霖的《薄暮登独秀峰》:“拔地参天起一峰,当空高插碧芙蓉。绝无依倚成孤立,䌷绎摩崖识旧封。蹑级数登三百六,群山遥列几千童。我来顶上凭栏望,万户饮烟暮霭浓。”以及同是清人的范学仪的《登独秀峰》:“一株镇南天,登临四望悬。风云生足下,星斗列胸前。拔地山千仞,环城水一川。凭高发长啸,声彻万家烟。”袁崇焕的诗落想不俗,卓尔不群,而汪为霖与范学仪的诗虽然文从字顺,平仄调谐,但却显得平庸,且中间两联均为写景,单调重复。凭栏而望,登高长啸,读者以为结句会独具只眼而要使我们惊喜莫名了,而结果竟然只是人人眼中所有的“万户炊烟暮霭浓”和“声彻万家烟”而已,缺乏文学作品所可宝贵的新意与深意。原因何在呢?就是缺乏新颖而深刻的艺术角度与思想角度,和与之相应的杰出的诗的构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