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上晚来堪画处,渔人披得一蓑归。”在如此寥廓凄冷的背景下,一叶孤舟显得分外孤寂,而独钓者更是清高孤傲,大有隐者之风。
此情此景此人,有谁能想到他才三十出头,又有谁能想到他有满腹才华,一腔热血,此时都融于这山水之间。
他就是柳宗元,一个少年成名却仕途多舛的伟大诗人。
1.少年成名
公元773年,祖籍河东的柳宗元出生于长安。当时的河东柳氏与河东薛氏、河东裴氏并称为“河东三著姓”。
柳氏一门出过很多光耀当世的大人物,柳宗元的七世祖柳庆为北魏侍中,封济阴公;堂高伯祖柳奭是唐高宗时王皇后的舅舅,曾官居宰相,后来因反抗武则天而死于高宗朝,同时高宗朝在尚书府做官的柳氏门人高达二十余人;曾祖父柳从裕、祖父柳察躬都做过县令。
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则自范阳卢氏北祖帝师房,祖上世代为官,且都是大儒。柳宗元四岁时,就在母亲的教导下开始了启蒙教育,其父柳镇曾任侍御史等职,长期任职于各府县,柳宗元跟随父亲宦游,直接接触社会,增长了不少见识,同时对社会弊端多有感触。
而尊信佛教的母亲和能诗善文的父亲也为他后来“统合儒佛”的思想奠定了基础。
优越的家庭背景,加上自身的聪明好学,柳宗元少年时就已颇有声名。
公元785年,大将李怀光造反被镇压,一崔姓高官为拍朝廷马屁,曾委托13岁的柳宗元为他写了一篇《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》。
公元793年,柳宗元被选为乡贡,参加进士科考试,在那个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的年代,21的柳宗元第一次参考便进士及第,自此声名大振。
2.初仕坦途
进士及第后的柳宗元虽然经历了父亲去世的打击,但在仕途上却也是稳中有升,一片大好。
公元796年,柳宗元被安排到秘书省任校书郎,两年后,26岁的柳宗元参加参加了博学宏词科考试,并中榜,授集贤殿书院正字,就是在这时,柳宗元结识了一生的好友刘禹锡,从此他们二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。
公元801年,柳宗元被任命为蓝田尉,两年后被调回长安,任监察御史里行。监察御史里行这个官职可以让柳宗元结识官场上层人物,同时对官场弊端有更深彻的了解,对朝廷弊政有更独到的见解。
公元805年,太子李诵即位,为唐顺宗。由于唐顺宗身体多病,故将朝政多委托于帝师王叔文。素有改革弊政之志的王叔文大权在握后联合王伾欲进行政治改革。
为了缓和改革引起的世族官僚强烈反弹,王叔文任用士族出身,任监察御史的柳宗元出任礼部员外郎,将柳宗元和刘禹锡提拔到中枢位置,时称“二王刘柳”集团。
改革集团形成后,他们积极推行革新,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,史称“永贞革新”。永贞革新旨在惩办贪官污吏,整顿国库财政,抑制藩镇割据,减免赋税,任贤用能等。
这些利国利民的为政举措如缕缕春风,使得朝堂风气焕然一新。然而改革还不到两百天,就随着唐顺宗的中风,宦官和官僚势力的联合反扑而退出历史舞台。柳宗元也由此开启贬谪生涯。
3.贬谪人生
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被反扑后,革新成员全部沦为罪人,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,然而还没等柳宗元到任,继贬的诏书又来了,这次被贬永州司马。
此时的永州可谓蛮夷之地,天凉人更凉,面对荒凉萧索的永州,面对漫漫长夜,柳宗元却以他的豁达化解了流放之地的恐惧与无聊,并用他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捕捉到常人难以发现的美,于是被后人称赞叫绝的《永州八记》便诞生了。
无论是“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。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,佁然不动;俶尔远逝;往来翕忽,似与游者相乐。”(《至小丘西小石潭记》)
还是“每风自四山而下,振动大木,掩苒众草,纷红骇绿,蓊葧香气;冲涛旋濑,退贮溪谷;摇颺葳蕤,与时推移。其大都如此。余无以穷其状。”(《袁家渴记》)
又或是“有泉幽幽然,其鸣乍大乍细。渠之广或咫尺,或倍尺,其长可十许步。其流抵大石,伏出其下。逾石而往,有石泓,昌蒲被之,青鲜环周。又折西行,旁陷岩石下,北堕小潭。潭幅员减百尺,清深多倏鱼。又北曲行纡余,睨若无穷,然卒入于渴。其侧皆诡石、怪木、奇卉、美箭,可列坐而庥焉。风摇其巅,韵动崖谷。视之既静,其听始远。”(《石渠记》)
无不将永州风物别具一格的展现出来,至今仍有不少人追赴永州的愚溪一带,重寻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记。曲径通幽,别有洞天的风景让柳宗元乐此不疲,即便是荒凉得永州,也有《江雪》般的闲情逸致:
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
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政治的失意虽然让柳宗元远贬他乡,但却让他过上了老渔翁般如禅如仙,纵情山水的生活。
十年后,柳宗元和刘禹锡被召入京,然而还没等他们站稳脚跟,权臣武元衡就以刘禹锡的一首《玄都观桃花》为由,状告刘禹锡讽刺群臣,刘禹锡被贬播州,身为好友的柳宗元也一同被贬,贬为柳州刺史。
面对此次贬谪,柳宗元非但没有责怪刘禹锡,反而为了刘禹锡能够更好的照顾老母,向朝廷提出将自己的贬谪地与刘禹锡互换。最后在柳宗元和裴度等人的努力下,刘禹锡改贬连州。
柳宗元与刘禹锡一同出京,在衡阳分别时,柳宗元悲恸的写下了《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》一诗:
十年憔悴到秦京,谁料翻为岭外行。
伏波故道风烟在,翁仲遗墟草树平。
直以慵疏招物议,休将文字占时名。
今朝不用临河别,垂泪千行便濯缨。
柳州,这个比永州离京城还远五百里的贬谪地,让柳宗元对回京不再抱希望,站在柳州的城楼上远眺,四处都是丛林,柳宗元不禁写下了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》:
城上高楼接大荒,海天愁思正茫茫。
惊风乱飐芙蓉水,密雨斜侵薜荔墙。
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
共来百越文身地,犹自音书滞一乡。
在柳州任刺史期间,面对王化未兴的柳州,柳宗元制条例,教万民,废除奴婢,兴办学校。百姓吃水困难,他就带着百姓们掘井取水,柳州荒蛮干旱,他便带着百姓们植柳建亭,一系列养民政策使得柳州面貌一新。
其中掘井取水和植柳建亭的举措一直被人们奉为美谈,在今天的柳州祠中依然保留着两口古色斑斑的石井。
而关于柳宗元的另一个称号“柳柳州”,也不仅是因为柳宗元为柳州做出过巨大贡献,还因为他带领百姓种植柳树,用他自己种植的柳树垂下的荫凉覆盖柳州土地,开拓了柳州一片新的天地。
在柳州任上,柳宗元挥洒了自己最后的热血,最终因病去世,享年45岁。
灌水之阳有溪焉,东流入于潇水。或曰:冉氏尝居也,故姓是溪为冉溪。或曰:可以染也,名之以其能,故谓之染溪。予以愚触罪,谪潇水上。爱是溪,入二三里,得其尤绝者家焉。古有愚公谷,今予家是溪,而名莫能定,士之居者,犹龂龂然,不可以不更也,故更之为愚溪。
愚溪之上,买小丘,为愚丘。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,得泉焉,又买居之,为愚泉。愚泉凡六穴,皆出山下平地,盖上出也。合流屈曲而南,为愚沟。遂负土累石,塞其隘,为愚池。愚池之东为愚堂。其南为愚亭。池之中为愚岛。嘉木异石错置,皆山水之奇者,以予故,咸以愚辱焉。
夫水,智者乐也。今是溪独见辱于愚,何哉?盖其流甚下,不可以溉灌。又峻急多坻石,大舟不可入也。幽邃浅狭,蛟龙不屑,不能兴云雨,无以利世,而适类于予,然则虽辱而愚之,可也。
宁武子“邦无道则愚”,智而为愚者也;颜子“终日不违如愚”,睿而为愚者也。皆不得为真愚。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,悖于事,故凡为愚者,莫我若也。夫然,则天下莫能争是溪,予得专而名焉。
溪虽莫利于世,而善鉴万类,清莹秀澈,锵鸣金石,能使愚者喜笑眷慕,乐而不能去也。予虽不合于俗,亦颇以文墨自慰,漱涤万物,牢笼百态,而无所避之。以愚辞歌愚溪,则茫然而不违,昏然而同归,超鸿蒙,混希夷,寂寥而莫我知也。于是作《八愚诗》,纪于溪石上。
二十一日,宗元白:
辱书云,欲相师。仆道不笃,业甚浅近,环顾其中,未见可师者。虽常好言论,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,乃幸见取。仆自卜固无取,假令有取,亦不敢为人师。为众人师且不敢,况敢为吾子师乎?
孟子称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。由魏、晋氏以下,人益不事师。今之世,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。世果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,而增与为言辞。愈以是得狂名,居长安,炊不暇熟,又挈挈而东,如是者数矣。
屈子赋曰:“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”仆往闻庸、蜀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则犬吠,余以为过言。前六七年,仆来南,二年冬,幸大雪逾岭,被南越中数州。数州之犬,皆苍黄吠噬,狂走者累日,至无雪乃已,然后始信前所闻者。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,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,不以病乎?非独见病,亦以病吾子。然雪与日岂有过哉?顾吠者犬耳!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,而谁敢炫怪于群目,以召闹取怒乎?
仆自谪过以来,益少志虑。居南中九年,增脚气病,渐不喜闹。岂可使呶呶者,早暮咈吾耳,骚吾心?则固僵仆烦愦,愈不可过矣。平居,望外遭齿舌不少,独欠为人师耳。
抑又闻之,古者重冠礼,将以责成人之道,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。数百年来,人不复行。近有孙昌胤者,独发愤行之。既成礼,明日造朝,至外庭,荐笏,言于卿士曰:“某子冠毕。”应之者咸怃然。京兆尹郑叔则怫然,曳笏却立,曰:“何预我耶?”廷中皆大笑。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,何哉独为所不为也。今之命师者大类此。
吾子行厚而辞深,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;虽仆敢为师,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,闻道著书之日不後,诚欲往来言所闻,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。吾子苟自择之,取某事,去某事,则可矣;若定是非以敎吾子,仆才不足,而又畏前所陈者,其为不敢也决矣。吾子前所欲见吾文,既悉以陈之,非以耀明於子,聊欲以观子气色,诚好恶如何也。今书来言者皆大过。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,直见爱甚故然耳!
始吾幼且少,为文章,以辞为工。及长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,务釆色,夸声音而以为能也。凡吾所陈,皆自谓近道,而不知道之果近乎?远乎?吾子好道而可吾文,或者其於道不远矣。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惧其剽而不留也;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弛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。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;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: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参之《谷梁氏》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,《荀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,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洁:此吾所以旁推交通,而以为之文也。凡若此者,果是耶,非耶?有取乎,抑其无取乎?吾子幸观焉,择焉,有余以告焉。苟亟来以广是道,子不有得焉,则我得矣,又何以师云尔哉?取其实而去其名,无招越、蜀吠,而为外廷所笑,则幸矣。宗元复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