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笑为故事,
推移成昔年。
柳宗元
广西的山很矛盾。
远看外表,它们有南国山峦的葱郁和饱满,厚重,温润而亲切。
但近看形状,那顶端颇为突兀的凸起,让人看到那温润亲切的背后的坚硬、倔强和四处挣扎的力量。
这会不会就是这片土地的性格?
自古以来,南方一直处在他者的位置上被发现、被阐述。尊贵而骄傲的中原人把秦岭淮河以南的土地,都笼统地叫做南方。
但那个秦淮烟雨里的南方,那个水村山郭酒旗风的南方,那个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南方,决然不同于广西这种南方。
这种南方,是惊风乱飐密雨斜侵,是瘴气四起猿猴哀啼,更是音书断绝的百越之地。
古代中国的士子都曾拥抱过这两种南方,即使并非主动。在当时价值体系中,只有在天子脚下做官才是人生正途,任何外放都只是落拓江湖。
不过,对于前一种南方,被动里掺杂了些许安慰与惊喜;而对于后者,则永远充斥着无尽的苍凉。
那些被流放至此的人,会怎样看待这山,看待这水?我想起了那个曾在此终老并死去的诗人——柳宗元。
柳宗元出生在代宗大历八年,这是“安史之乱”后的第十年。
他在21岁的时候中举,所中即是时人趋之若鹜的进士科。同年中有一生好友刘禹锡。
26岁时又通过博学宏词科,受命集贤殿书院正字,职务是校理经集图书。
如今看来,这虽只是一个“从九品上”的小官,但在当时,由进士出身,授校书、正字,然后出任畿县令、尉,再回到台、省做郎官,是士人最理想和快捷的进身途径。
出仕后的几年,他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学识,在长安已经小有名气,并且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。
然世事多变,“八司马事件”后,柳宗元一朝被贬永州。
不到半年,同来的母亲就因水土不服又无人照顾而去世,留下柳宗元一人在此。
他没有在永州置办房屋,只是寄居寺庙。因为被贬的八司马无一不抱着遇赦复出的幻想。
可就在他们被贬的一年内,朝廷竟三次下发诏令一再重申“八司马”不在宽赦之列,不得“量移”至京城附近。
回京的幻想破灭。他开始慢慢劝服自己安心久居,“筑室茨草,为圃乎湘之西,穿池可以渔,种黍可以酒,甘终为永州民”。
元和五年,他在潇水西的支流冉溪附近购得一片土地,清除积秽,疏泉穿池,构亭筑屋,并将冉溪改名为“愚溪”。
就是在愚溪附近,他发现了西山、钴鉧潭、小石潭、袁家渴、石渠、石涧、小石城山,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。
人们读他的山水游记和山水诗,以为山水终得以慰藉这个孤苦的灵魂,以为他会像欧阳修那样,即使贬官至滁州,依然看花、春游、喝酒和大笑。
但是,他终究不是欧阳修,不是苏东坡,甚至也不是好友刘禹锡,即便身处山山水水之中,他放不下的依旧是自己,看见的也依旧是万古寂寞心。
他写下一首《溪居》以明志:“久为簪组累,幸此南夷谪。闲依农圃邻,偶似山林客。晓耕翻露草,夜榜响溪石。来往不逢人,长歌楚天碧。”
但事实上,这只是他的口是心非。
他何曾因为簪组累?也何曾因为贬谪幸?或许他曾晓耕翻露草,也曾夜榜响溪石,但是来往不逢人的寂寞生活,以及长歌当啸的心绪,怎么看也不是闲适旷达。
或许,处在山水风景里的柳宗元,更像是他写的《囚山赋》:
宗元谪南海久,厌山不可得而出,怀朝市不可得而复,丘壑草木之可爱者,皆陷井也,故赋《囚山》。
在如波涛一般仰伏回合的万山之间,可爱的丘壑草木都是将他与长安永久阻隔的陷阱,只能让这个囚客“暂得一笑,已复不乐”。
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这样的陷阱和囚客生涯,一晃就是十年。
元和十年,朝廷急需可用的栋梁之才,宪宗也将八司马召回京城。
四千里的回京路程柳宗元只用了一个月。然而,就在他们兴高采烈地准备东山再起时,戏剧化的是,不到一个月,这些王叔文余党又被全部遣返。
到柳州的这一年,柳宗元四十四岁。
拖着半死的身体和心情的柳宗元,是怎样看待此处的山水,我们不得而知。
我想,他也一定在这山水中看到了一种矛盾的力量和挣扎,一种时时刻刻钻出来的生命蛮力。
他抱着必死和永别的决心,积极用世,仁政爱民,改革弊政。他解放奴婢,发展农林、改善风俗、推行教化,努力惠化一方百姓。
一身去国六千里,万死投荒十二年。
桂岭的瘴气和似墨的浓云,让他看不见远方的好友,也送不出久滞的音书。
每到秋来风至,他还是会想念长安。一日,他站在高山之巅,写下一首诗寄京华亲故:
海畔尖山似剑芒,秋来处处割愁肠。若为化得身千亿,散上峰头望故乡。
望不到故乡的柳宗元,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,终于柳州。
如今的柳州仍保留着一座柳候祠。
或许,除了味道清奇的螺蛳粉,人们也会想起那首苍凉心境下的打油诗: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谈笑为故事,推移成昔年。
天地果无初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生人果有初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然则孰为近?曰:有初为近。孰明之?由封建而明之也。彼封建者,更古圣王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而莫能去之。盖非不欲去之也,势不可也。势之来,其生人之初乎?不初,无以有封建。封建,非圣人意也。
彼其初与万物皆生,草木榛榛,鹿豕狉狉,人不能搏噬,而且无毛羽,莫克自奉自卫。荀卿有言:“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。”夫假物者必争,争而不已,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。其智而明者,所伏必众,告之以直而不改,必痛之而后畏,由是君长刑政生焉。故近者聚而为群,群之分,其争必大,大而后有兵有德。又有大者,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,以安其属。于是有诸侯之列,则其争又有大者焉。德又大者,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,以安其封。于是有方伯、连帅之类,则其争又有大者焉。德又大者,方伯、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,以安其人,然后天下会于一。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,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,有诸侯而后有方伯、连帅,有方伯、连帅而后有天子。自天子至于里胥,其德在人者死,必求其嗣而奉之。故封建非圣人意也,势也。
夫尧、舜、禹、汤之事远矣,及有周而甚详。周有天下,裂土田而瓜分之,设五等,邦群后。布履星罗,四周于天下,轮运而辐集;合为朝觐会同,离为守臣扞城。然而降于夷王,害礼伤尊,下堂而迎觐者。历于宣王,挟中兴复古之德,雄南征北伐之威,卒不能定鲁侯之嗣。陵夷迄于幽、厉,王室东徙,而自列为诸侯。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,射王中肩者有之,伐凡伯、诛苌弘者有之,天下乖戾,无君君之心。余以为周之丧久矣,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。得非诸侯之盛强,末大不掉之咎欤?遂判为十二,合为七国,威分于陪臣之邦,国殄于后封之秦,则周之败端,其在乎此矣。
秦有天下,裂都会而为之郡邑,废侯卫而为之守宰,据天下之雄图,都六合之上游,摄制四海,运于掌握之内,此其所以为得也。不数载而天下大坏,其有由矣:亟役万人,暴其威刑,竭其货贿,负锄梃谪戍之徒,圜视而合从,大呼而成群,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,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,天下相合,杀守劫令而并起。咎在人怨,非郡邑之制失也。
汉有天下,矫秦之枉,徇周之制,剖海内而立宗子,封功臣。数年之间,奔命扶伤之不暇,困平城,病流矢,陵迟不救者三代。后乃谋臣献画,而离削自守矣。然而封建之始,郡国居半,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,秦制之得亦以明矣。继汉而帝者,虽百代可知也。
唐兴,制州邑,立守宰,此其所以为宜也。然犹桀猾时起,虐害方域者,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,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。州县之设,固不可革也。
或者曰:“封建者,必私其土,子其人,适其俗,修其理,施化易也。守宰者,苟其心,思迁其秩而已,何能理乎?”余又非之。
周之事迹,断可见矣:列侯骄盈,黩货事戎,大凡乱国多,理国寡,侯伯不得变其政,天子不得变其君,私土子人者,百不有一。失在于制,不在于政,周事然也。
秦之事迹,亦断可见矣:有理人之制,而不委郡邑,是矣。有理人之臣,而不使守宰,是矣。郡邑不得正其制,守宰不得行其理。酷刑苦役,而万人侧目。失在于政,不在于制,秦事然也。
汉兴,天子之政行于郡,不行于国,制其守宰,不制其侯王。侯王虽乱,不可变也,国人虽病,不可除也;及夫大逆不道,然后掩捕而迁之,勒兵而夷之耳。大逆未彰,奸利浚财,怙势作威,大刻于民者,无如之何,及夫郡邑,可谓理且安矣。何以言之?且汉知孟舒于田叔,得魏尚于冯唐,闻黄霸之明审,睹汲黯之简靖,拜之可也,复其位可也,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。有罪得以黜,有能得以赏。朝拜而不道,夕斥之矣;夕受而不法,朝斥之矣。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,纵令其乱人,戚之而已。孟舒、魏尚之术莫得而施,黄霸、汲黯之化莫得而行;明谴而导之,拜受而退已违矣;下令而削之,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,则相顾裂眦,勃然而起;幸而不起,则削其半,削其半,民犹瘁矣,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?汉事然也。
今国家尽制郡邑,连置守宰,其不可变也固矣。善制兵,谨择守,则理平矣。
或者又曰:“夏、商、周、汉封建而延,秦郡邑而促。”尤非所谓知理者也。
魏之承汉也,封爵犹建;晋之承魏也,因循不革;而二姓陵替,不闻延祚。今矫而变之,垂二百祀,大业弥固,何系于诸侯哉?
或者又以为:“殷、周,圣王也,而不革其制,固不当复议也。”是大不然。
夫殷、周之不革者,是不得已也。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,资以黜夏,汤不得而废;归周者八百焉,资以胜殷,武王不得而易。徇之以为安,仍之以为俗,汤、武之所不得已也。夫不得已,非公之大者也,私其力于己也,私其卫于子孙也。秦之所以革之者,其为制,公之大者也;其情,私也,私其一己之威也,私其尽臣畜于我也。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。
夫天下之道,理安斯得人者也。使贤者居上,不肖者居下,而后可以理安。今夫封建者,继世而理;继世而理者,上果贤乎,下果不肖乎?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。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,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,以尽其封略,圣贤生于其时,亦无以立于天下,封建者为之也。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?吾固曰:“非圣人之意也,势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