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山重叠金明灭,
鬓云欲度香腮雪。
懒起画蛾眉,
弄妆梳洗迟。
照花前后镜,
花面交相映。
新帖绣罗襦,
双双金鹧鸪。
一首《菩萨蛮》,唱遍大江南北,其词作者正是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。
温庭筠,字飞卿,为唐初名相温彦博之后,极富文才,是“花间词派”之开山鼻祖。温飞卿一生传奇之处有三:其一是他那绝世不凡的才华;其二是他落拓不羁的个性与漂泊四方的经历;其三是他与大唐最负盛名之女诗人鱼玄机的爱情悲剧。
温庭筠这一生来过湖南吗?从他的诗文和交游来看,答案是肯定的。试看其名作《咸阳值雨》:“咸阳桥上雨如悬,万点空濛隔钓船。还似洞庭春水色,晓云将入岳阳天。”洞庭湖春水浸漫,气蒸波泽,浩瀚无垠,湿漉漉的晓云承天接水,直透碧空,这是何等雄奇壮阔的景象啊,非亲眼目睹又岂能写出?在其好友李远任岳阳员外郎期间,温庭筠曾来岳阳寻友游玩,并写下诗歌《次洞庭湖》,可惜全诗现已亡佚,今仅留名句“自有晚风推楚浪,不劳春色染湘烟”一联。晚风、楚浪、湘烟,这已经是绝妙的好景,洞庭湖一年四季天天都美,又何须再借春色来点染呢?“不劳”二字纯以口语入诗,似是信口吟来,轻巧自然,极其别致。
除了到过岳阳,温庭筠还曾经来湘东游玩过,并留有诗作《湘东宴曲》:
湘东夜宴金貂人,楚女含情娇翠嚬。
玉管将吹插钿带,锦囊斜拂双麒麟。
重城漏断孤帆去,唯恐琼签报天曙。
万户沈沈碧树圆,云飞雨散知何处。
欲上香车俱脉脉,清歌响断银屏隔。
堤外红尘蜡炬归,楼前澹月连江白。
繁华的城市,满座的贵臣,富丽的装饰,清美的夜景,这一切在飞卿笔下不过是一句而过,最吸引人的是在对“楚女”——侍宴的美丽湘女的描绘上。“湘东夜宴金貂人”中的“金貂”,指的是汉代侍中、散骑常侍等皇帝近臣的冠饰,“金貂人”多为少年贵族。以此为引,足见下句中“楚女”的重要。“楚女含情”四字可谓是抓住了湘女最绮媚动人的特点,湘女之美,美在多情,颦笑之间,情波流转。“嚬”者“颦”也,《正字通》释曰:“眉蹙貌”。湘女眉若翠羽,一颦一笑,尽态极妍,虽悄悄无语,却似脉脉含情。“玉管将吹插钿带,锦囊斜拂双麒麟”两句写楚女之服饰、器具皆极其华丽璀璨,更衬托出美人的光彩照人。有如此佳人为伴,自然让人曲罢宴终也不忍离去。
温庭筠另有一首名作《湘宫人歌》,描画的也是美丽多情的湘女:“池塘芳意湿,夜半东风起。生绿画罗屏,金壶贮春水。黄粉楚宫人,方飞玉刻鳞。娟娟照棋烛,不语两含颦。”湘女孤锁深宫,倚栏默默,夜深不寐,独对棋局。“娟娟照棋烛,不语两含颦。”一个人又下什么棋呢?棋局本需两人对弈,湘女彻夜不睡、独对棋局,可见她在等一个人,想一个人,这个人也许马上就来,也许永远等不来。
对于唐代著名女诗人鱼玄机而言,温庭筠就是那个让她空等一生、错爱一生的情郎。鱼玄机是唐代优秀的女诗人,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”正是出自她的手笔。
鱼玄机,原名幼微,出身于一个落魄文人之家,少年丧父。她从小天资出众,十一二岁便以“诗童”之称名满京城。如此盛名传到了大诗人温庭筠的耳里,将信将疑间,他造访鱼家,并以“柳”为主题令幼微作诗一首。小诗童略一思索,一首《江边柳》便脱口而出:
翠色连荒岸,烟姿入远楼。影铺春水面,花落钓人头。根老藏鱼窟,枝底系客舟。萧萧风雨夜,惊梦复添愁。
此诗全文不见一个“江”字、“柳”字,却将江水的哀愁、柳枝的流连写得缠绵悱恻。温庭筠震惊之下,将小幼微收为学生,悉心指导,又多次接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。春去秋来间,鱼幼微年已及笄,对温庭筠芳心暗许,温庭筠却刻意地拉开了距离。何故?据史载,鱼幼微“色既倾国,思乃入神”,而温庭筠却相貌奇丑,人或讥为“温钟馗”。相形之下,他自惭形秽,此其一也;她才貌双全,理应有段锦绣前程,而他虽出身名门,其家族却早已败落,又得罪了权贵,仕进无门,何必再耽误她的人生?此其二也;最重要的是,他比她要年长三十多岁,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”。这样的年龄差距是注定不能相伴到老的啊。
为了躲避爱情,温庭筠逃出了长安,从此,纠缠他不休的便是鱼幼微那一首首凝结着泪珠的相思诗。
如《遥寄飞卿》:阶砌乱蛩鸣,庭柯烟雾清。月中邻乐响,楼上远日明。枕簟凉风著,瑶琴寄恨生。稽君懒书礼,底物慰秋情?
又如《冬夜寄温飞卿》:苦思搜诗灯下吟,不眠长夜怕寒衾。满庭木叶愁风起,透幌纱窗惜月沈。疏散未闻终随愿,盛衰空见本来心。幽栖莫定梧桐树,暮雀啾啾空绕林。
在爱与逃的纠葛中,温庭筠把幼微许配给年貌相当的状元李亿为妾,又无奈李亿之妻裴氏不能相容,幼微只好出家到道观,道号“玄机”。
咸通七年,温庭筠客死异乡。从此,鱼玄机万念俱灰,放浪形骸,终为京兆尹温璋所杀。死时不过二十六七岁。
动人心者,莫先乎情。温庭筠漂泊湘楚,写尽春闺情怨,最终也只能做一诗笔上的巨人,爱情上的逃兵。然而,理想的爱情,是“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”,鱼玄机既然一爱不可,再爱即可止,又何须一错再错呢?
“太上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钟,正在吾辈。”然而岂止男女有情,亲人朋友、山川草木、乃至家国天下,放眼人间,又何处不可寄托深情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