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绯闻流传千年,纯净的人照样纯净
他打开一朵花,阻止一个季节的衰败,他写下一首诗,辉映了千年的春天。他是个读书人,我们权且叫他朱生。
那一天,泗水之滨,群芳竞放,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,桃花映红了姑娘的面庞。这是崭新的春天,蚕宝宝在阳光下温暖地翻身,七星飘虫在草叶上随风摇曳。
东风君是掌管草木蔓发的全能神,焕彩天地,使命必达。这是覆盖北半球的盛大集会,花须柳眼俱无赖,半透明的树叶,甚至还藏不住一只鸟。
春服既成的人们徜徉花海、高歌取醉。
在读书人朱生的眼里,春天是大气磅薄的交响。文人素来喜欢见微知著,所谓“不爱那么多,只爱一点点”。可是朱生却不同,他喜欢大片的花海,拥抱一望无际的万紫千红。
春天化生万物,有包罗万象的美好;万物皆春,每朵花里都藏着一个完整春天。
找到最美的春天,只需要一个对的时间、对的地点、和一份对的心情。所以他说:
胜日寻芳泗水滨,
无边光景一时新。
等闲识得东风面,
万紫千红总是春。
诗歌的使命就是影射人类的谜之心态。有人考证,说他根本没去过泗水,他只是悠然心会。然而,他的巾帻怀抱,总是笼罩在泗水河畔的花光云影里。
在那里,至圣先师孔子的全息投影依稀可见。彼时,孔子已经离开千年,据信他仍在宇宙的某处、不为人知,只和特定的人物存在着量子纠缠,比如朱生。
本帖作品 朱熹《城南唱和诗卷》 故宫博物院
朱生写下这首诗的时候31岁,对于一个20岁就拿到进士身份的人来说,这时候正是在官场上大展身手的年纪。
然而朱生却与众不同,他还在全国范围内找比自己更高明的人,去和他们辩难天地间广大精微的存在哲学,而对入朝听命的征召一拒再拒。根据记载:
1160年,31岁,朱日夕以讲学为务,研读《论语》,与李侗书信讨论动静变化的道理。 校定周敦颐《太极通书》。 完成《孟子集解》初稿。六月,再召入都,仍不肯行。指挥再下,不赴。
他痴迷于读书穷理,这期间,留下了一则著名的读书心得,是用诗歌的形式写的:
半亩方塘一鉴开,
天光云影共徘徊,
问渠那得清如许,
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他把那些精深有趣的好书,比作启发灵感的源头活水。
对了,如果你不知道如何给“诗”下个定义,比较一下这句“读书之乐乐何如,绿满窗前草不除”,再看看朱生的作品,就知道哪个才是诗应有的样子了。
就是这位被乡亲们叫作朱生的年轻人,你也可以说他是诗歌界的一股清流,但是这样显然太小看了他。一袭青衫之下,他实在有一颗为往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的心。
他是立志追攀旷世大哲孔子的书生,孔子逝世一千多年以后,他拿起朝圣的衣钵,面向孔子,成为走得最近那个人,他的名字叫朱熹。
他的祖籍是江西省婺源,就是那个以油菜花闻名朋友圈的地方。在遥远的南宋,不知道油菜花是不是已经成为“有才华”的隐语。
古代有圣人异相的说法。孔子以威仪赫赫著称,史记上记载身高九尺六寸,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九一。而朱熹则以面相取胜。出生时,右眼角长有七颗黑痣,排列如北斗七星。
朱熹从小爱琢磨,四岁时,其父朱松指日示曰:“此日也。”朱熹问:“日何所附?”朱松回答说:“附于天?”朱熹又追问道:“天何所附?”——一席话问得朱松惊讶不已。
八九岁的时候,朱熹“间从群儿游戏,独以沙列八卦,端坐默视。”
朱熹出生在福建成溪县,从小花混图强、博览群书,有很强的融会贯通能力。
命途偃蹇,朱熹13岁的时候,父亲去世。朱爸临终前,托孤给好友刘子辉,老刘是武夷山有名的学者,也是个很性情的诗人。
和他同时代的禅宗大师大慧禅师曾作《刘子辉像赞》,称其“财色功名,一刀两断。立地成佛,须是这汉。”颇有一点鲁智深的味道。
朱熹跟着义父作学问,也打下了去功名、重觉悟的人生底色。
十九岁就拿到了进士身份,其实这很少见。不过朱熹是背负着成为大学问家的使命而来的。在断断续续做了几年官后,他把主要精力用在了著述和教育上。
在三十三岁那年,他拒绝了皇上的诏命,辞官回家,除了偶尔被调去赈个灾,大部分时间,他都在作自己的学问。基本上每年都会写一部书。
他是著名的理学家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、诗人。比较专业的说法叫“集大成者”。这是康熙皇帝对他的评价,而上一个集大成者是孔子,这是孟子给予孔子的评价。
作为综罗百代的学者,朱熹皓首穷经,在阅读和钻研中,找到无限的天光云影,作为思想家,他是那个时代仰望星空的智者。
朱熹的学术论文,几乎无所不包。《北辰辨》专门讨论天球北极星座;在《尧典》注中,讨论了当时天文学的岁差等概念;在《舜典》注中讨论了早期的浑天说、并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浑天仪结构。
除此之外,朱熹对地质学化石、宇宙起源、潮汐、雪花六角晶体形状、雨虹等的形成、地理对气候的影响、生物与人类起源、中医诊脉、农业生产结构、农作物布局及具体的生产技术等问题都有见解阐述。
他的一生,不是在求学的路上,就是在讲学的路上。
这是一个有洁癖的人。史书记载,朱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穿戴整齐,到家庙拜过先人,然后到书房读书。
有个细节是“几案必正,书籍器用必整。倦而休也。瞑目端坐。休而起也。整步徐行。其威仪容止之则。自少至老。未尝须臾离也。”——从不采用葛优瘫的休息姿势。
他最爱读的枕边书是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,最兴奋的是找到一个可以过招的对手。他生活起居庄敬持重,学术争鸣舌辩滔滔。
“鹅湖之会”被视作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次华山论剑。
对决双方是白鹿洞书院掌门、理学大师朱熹,和象山书院掌门、心学大师陆九龄、陆九渊兄弟,焦点是格外致知(调查研究)和发明本心(修心养性)哪个更重要。
这当然不可能有结论,所谓辩论,只是找个高手对呛一下,好让自己寂寞的思想走得更远。
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,往往是你的敌人。据历史记载,鹅湖之会五年过后,陆九渊一个人来到白鹿洞书院拜访朱熹,并带来一个请托:为他的哥哥陆九龄撰写墓志铭。
这让人想起洪七公与欧阳锋在华山绝顶大战七日,心力交瘁,体能崩溃于极限,相拥而亡,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尽归尘土。“无关领土和情欲”,追求真理的人你伤不起。
朱熹的渊博使人叹服,他的偏执也是出了名的。还有一次是和湖湘学派的总舵主张栻的学术交锋。
关于那次切磋,同样是执掌教席,同样品学优渥的马大勇老师,在一个日晷偏西、桃花乱落的午后,做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梦:
......朱张激辩三天三夜,仍意犹未尽,给张栻送行的路上仍然你来我往,争讨不休。本来已经到了水边,张栻应该登船启程了,俩人还是兴致勃勃,朱熹干脆上了张栻的船,继续辩论。到了对岸,张栻张应该上岸出发了,他们把船又划了回去。
这条船在河上划来划去,如是者三,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,突然听到岸边一声虎啸,两个人这才如梦初醒,相视一笑......
话说这边厢马老师隔岸观火,急声高喊“敢问两位大师,这里什么地界?”大师的声音渡水而来,就叫“朱张渡”吧。现在湘江边上,还真有这么个渡口。
朱熹现存著作有600卷,总字数有2000万字。朱熹活了七十岁,按照他20岁开始著书立说,平均每年写40万字,直到死。
书法家认为朱熹擅长行草,在那个只有毛笔的年代,大概只有行草才能跟得上他的写作速度。
和多数伟大人物一样,朱熹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享受到学问的荣光,死后却被尊为孔子之后的又一位圣人。
他的理学思想成为元、明、清三朝的官方哲学,他归集阐述的四书五经,成为钦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唯一标准。
然而他本人却说“科举之学误人知见、坏人心术,其技愈精,其害愈甚。”——可见,朱熹是最烦应试教育的。所以人死之后,名声和作品被如何对待,已和他本人无关。
朱熹和辛弃疾是好朋友,在政治上都是主战派,主张对金国强硬,不同的是,他没了辛弃疾那份纠结,在自己的治国主张不被采纳之后,他高高兴兴地回家写书、讲课去了。
他的死磕精神体现在学术上,他弟子林立,云随景从,他一手再造了武夷书院、白鹿洞书院、岳麓书院。
总结自己的治学心得,朱熹把这八个字写在白鹿洞书院的墙上:博学、慎思、明辩、笃行。有没有很眼熟的感觉?这八字箴言,几乎已经成为中国所有高等院校的金科玉律。
人最大的乐趣是什么,什么是人的终极追求?在朱熹看来就是穷天理、明人伦,途径是格物致知,也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。
朱熹认为,如果放弃对天理的追求,只把精力花在草木、器用的研究上,那就如象散兵游勇那样,回不到老家。
他说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不是让人去当太监,而是避免私欲膨胀。佛家所谓“一旦嗔心灭,一切善法生”,今人所谓“克制是一种美”。——真理总是赤裸裸,大家还是喜欢含蓄。
戏剧性的是,这么一个直来直去的书痴,却摊上了南宋最狗血的事。有人说他为了举报一个贪腐的同僚,对著名小姐严蕊刑讯逼供,据传严小姐很生气作了个词,里头说:
去也终须去,
住也如何住。
若得山花插满头,
莫问奴归处。
这个花边新闻已被学界公断为子虚乌有。那么问题来了,这事为啥传那么广呢?
——以人民群众的觉悟,但凡不肯和光同尘的,一定是拿了美帝的黑心钱的。同理,有道德洁癖的人背后应该是色狼或变态狂啊,这才是同志们喜闻乐见的。
朱熹把儒学的哲学化推向了新高度。格物致知,他的学问精神,不只是从孔孟书本里来,更是从研究万物、体察人生中来。
所以他的诗有生活,他有能力把很抽象的道理说得生动活泼。“同学们,做学问要厚积薄发!”——这是北大教授和长江学者的水平;而朱熹是这么对弟子说的:
昨夜江边春水生,
艨艟巨舰一毛轻。
向来枉费推移力,
此日中流自在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