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料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(辛弃疾)” 谁说永州不待见我,那最多只是后人的随意猜度罢了。
遇见这片山,这方水,我心生欢喜。
永贞革新失败,树倒猢狲散,一百八十天的励精图治,终换来的是竹篮打水。我亲爱的朋党战友们,贬的贬,谪的谪,流放的流放,从此亡命天涯,甚至只能是青山有幸埋忠骨。赤胆忠心,为国为民的同道中人,还能有再聚首的欢心,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缘?
一道贬谪,将我发配到南蛮之地。南下湖南永州,于我尚是不错的选择,至少没有革职拿办,至少不像世人眼中的不堪,更没有成为后人猜测的那般潦倒与孤寂。“久为簪组累,幸此南夷谪”,官场上的尔虞我诈,让我真的累了,偏居永州,何尝不是一件幸事?唯一愁的是,王侯们又可以扬武扬威,宦臣们又可以为所欲为。忧的是,知音零落,王叔元去了最远的渝州,刘禹锡去了比邻的朗州。从此天各一方,把盏对酒,也只能举杯邀明月了。
永州虽属南蛮荒野,但是谁能知道我心中的小欢喜,小确幸呢?十二岁那年,我追随父亲宦游江西。在江西,山峦重嶂之所,却是文风鼎盛之地。乡野文人出没,我们一帮小二郎整天学堂吟诗,郊外赋歌,好不惬意,那是我少年时代的曼妙时光,伴随我一路成长,直到后来我进士及第,春风满面。
长江之畔,一衣带水,永州地界与江西比邻而居。相同的山,一样的水,在这样似曾相识的青山秀水面前,来段不得不规避的人生转场。
躲进小楼成一统。永州,成了绿水苍黛的一座城堡。无人打扰的清静,让身心俱疲的我有了安顿的地方,也让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柔软了下来。可以放到小石潭中随意地浸泡,放到溪水里恣意地游走,看白云在山腰悠悠,观小鱼在潭中嬉闹,顿觉自己便是一尾清潭里的鱼儿,自由自在。
世间遭遇的不如意,被贬的心灰意懒,渐渐地平复了下来,俨然成了一介山林中人。永州城外的西山,无疑是我心灵的港湾,就像陶翁所在的南山,可以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我的西山足以比肩。
那一日,清早起来,一个人顺道溜达到了西山脚下。晨雾氤氲,山色空濛,尚没撞见一个山野农夫,“万径人踪灭”,置身在这样清冷的时空,唯有丝丝的寒意袭来,倒觉得倍儿清爽,江水边的一轮旭日已经破茧而出,染就潇湘之水,泛出暖暖的皱波,但闻一声声嘹亮的欸乃号子,熨帖地敲打着我的耳膜。
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,如果陶翁在此,一定会和我感同身受,松绑下来的我,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让人沉醉的景象了。要不是一朝被贬,怎能走进幽僻俊朗的西山,还有那清阔淡远的湘江?兴致所至,《渔翁》喷涌而出:
渔翁夜傍西岩宿,晓汲清湘燃楚竹。
烟销日出不见人,欸乃一声山水绿。
回看天际下中流,岩上无心云相逐。
江河传情,山石为证,我愿是萦绕山石之上的那朵云,随意游荡,漂浮随心。
这样的西山,岂能我一人独享?呼朋引伴,来一场宴游,三两知己相伴,清酒野菜相和,乐此不返。“时隙也,则施施而行,漫漫而游。日与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穷回溪,幽泉怪石,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,倾壶而醉。醉则更相枕以卧,卧而梦”。酣醉之后,来日醒来,抓起身边的笔,沾墨匆匆草就了一篇《始得西山宴游记》,兴味尚存,记下这一路所见所景,和那随时枕石而卧的幸福时光。时常慨叹山山水水疑无路的永州,“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”。
西山的独特之美,令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去远足,去幽深之处一探究竟。要不是公务缠身,又怎能轻言归去?
“隔篁竹,闻水声,如鸣佩环”,我的《小石潭记》,想必让后人趋之如鹜。世人皆说石潭好,可是钴鉧潭也差不到哪儿去,甚至在我的心目中,有过之而无不及,不然写了一篇,怎会感觉还不过瘾呢。沿着西山西行,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那一潭碧水,不大却明澈鉴心。周遭树木环绕,瀑布飞流,顺着兀石披散而下,溪流或湍急,或平缓,率性自然,好不畅快从容。
这样的山水胜景,沁润其间,历经壮哉多年,不停地洗涤,早已让我阴暗灰暗的一颗心,再度澄澈清明,再度明媚起来。
位卑未敢忘忧国,虽然我辈尚是下野之人,但三十功名尘与土,深藏心中的那份热血,即便人到中年,依然在心底升腾如昨。远离长安的我,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我的大唐。清梦一场,多少次,我梦回大唐;多少次,我一日看尽长安花。
人生路上的坎坷和磨难,对一个人来说,未必只是灾难。被贬永州,于我而言,也许是一份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。时间匆匆而过,一个能量满满的儒生又复活了。只不过比起永贞革新时过往的我,会更加勇毅。
时间悄悄滑进元和十年,重回长安的讯息旋即而来。
“闲依农圃邻,偶似山林客。晓耕翻露草,夜榜响溪石。” 傍溪而居,闲依农圃,锄地种菜,晓耕夜游,溪居的生活,清欢了十年,最美好的年华,最惬意的时光,无拘无束的十年,遇见了“长歌楚天碧”的永州,也终于等到了我心期盼的春意荡漾。
当一纸调令突然来袭,我人生的另一个春天,不疾不徐,在回程的路上,翘首等候。
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漫步从头越。
新一轮的变革图强,还可再度临幸于我,让我辈操盘运筹,去复制“永贞革新”,开启魂牵梦萦的华夏盛世?满城尽带黄金甲,期望着大唐的春天,又可以春暖花开,牡丹浩荡。
不自觉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。我心爱的坐骑,你千万别怪我,这不是惩罚,这只是我心悦以情的爱抚。待到长安日,你我共荣华。
一路的南蛮山岭,一路的舟车劳顿,此刻都算不了什么。只觉是道宽路平,轻舟水阔,任我驰骋。“一骑红尘”,谁说只能是贵妃欢颜,后人多有不知,我也满心欢喜。
自余为僇人,居是州,恒惴栗。其隙也,则施施而行,漫漫而游。日与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穷回溪,幽泉怪石,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,倾壶而醉。醉则更相枕以卧,卧而梦。意有所极,梦亦同趣。觉而起,起而归;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,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,因坐法华西亭,望西山,始指异之。遂命仆人过湘江,缘染溪,斫榛莽,焚茅茷,穷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,则凡数州之土壤,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势,岈然洼然,若垤若穴,尺寸千里,攒蹙累积,莫得遁隐。萦青缭白,外与天际,四望如一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,不与培塿为类。悠悠乎与颢气俱,而莫得其涯;洋洋乎与造物者游,而不知其所穷。引觞满酌,颓然就醉,不知日之入。苍然暮色,自远而至,至无所见,而犹不欲归。心凝形释,与万化冥合。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,游于是乎始。故为之文以志。是岁,元和四年也。
得西山后八日,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,又得钴鉧潭。西二十五步,当湍而浚者为鱼梁。梁之上有丘焉,生竹树。其石之突怒偃蹇,负土而出,争为奇状者,殆不可数。其嵚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马之饮于溪;其冲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罴之登于山。
丘之小不能一亩,可以笼而有之。问其主,曰:“唐氏之弃地,货而不售。”问其价,曰:“止四百。”余怜而售之。李深源、元克己时同游,皆大喜,出自意外。即更取器用,铲刈秽草,伐去恶木,烈火而焚之。嘉木立,美竹露,奇石显。由其中以望,则山之高,云之浮,溪之流,鸟兽之遨游,举熙熙然回巧献技,以效兹丘之下。枕席而卧,则清泠之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。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,虽古好事之士,或未能至焉。
噫!以兹丘之胜,致之沣、镐、鄠、杜,则贵游之士争买者,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。今弃是州也,农夫渔父,过而陋之,贾四百,连岁不能售。而我与深源、克己独喜得之,是其果有遭乎!书于石,所以贺兹丘之遭也。
二十一日,宗元白:
辱书云,欲相师。仆道不笃,业甚浅近,环顾其中,未见可师者。虽常好言论,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,乃幸见取。仆自卜固无取,假令有取,亦不敢为人师。为众人师且不敢,况敢为吾子师乎?
孟子称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。由魏、晋氏以下,人益不事师。今之世,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。世果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,而增与为言辞。愈以是得狂名,居长安,炊不暇熟,又挈挈而东,如是者数矣。
屈子赋曰:“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”仆往闻庸、蜀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则犬吠,余以为过言。前六七年,仆来南,二年冬,幸大雪逾岭,被南越中数州。数州之犬,皆苍黄吠噬,狂走者累日,至无雪乃已,然后始信前所闻者。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,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,不以病乎?非独见病,亦以病吾子。然雪与日岂有过哉?顾吠者犬耳!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,而谁敢炫怪于群目,以召闹取怒乎?
仆自谪过以来,益少志虑。居南中九年,增脚气病,渐不喜闹。岂可使呶呶者,早暮咈吾耳,骚吾心?则固僵仆烦愦,愈不可过矣。平居,望外遭齿舌不少,独欠为人师耳。
抑又闻之,古者重冠礼,将以责成人之道,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。数百年来,人不复行。近有孙昌胤者,独发愤行之。既成礼,明日造朝,至外庭,荐笏,言于卿士曰:“某子冠毕。”应之者咸怃然。京兆尹郑叔则怫然,曳笏却立,曰:“何预我耶?”廷中皆大笑。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,何哉独为所不为也。今之命师者大类此。
吾子行厚而辞深,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;虽仆敢为师,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,闻道著书之日不後,诚欲往来言所闻,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。吾子苟自择之,取某事,去某事,则可矣;若定是非以敎吾子,仆才不足,而又畏前所陈者,其为不敢也决矣。吾子前所欲见吾文,既悉以陈之,非以耀明於子,聊欲以观子气色,诚好恶如何也。今书来言者皆大过。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,直见爱甚故然耳!
始吾幼且少,为文章,以辞为工。及长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,务釆色,夸声音而以为能也。凡吾所陈,皆自谓近道,而不知道之果近乎?远乎?吾子好道而可吾文,或者其於道不远矣。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惧其剽而不留也;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弛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。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;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: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参之《谷梁氏》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,《荀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,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洁:此吾所以旁推交通,而以为之文也。凡若此者,果是耶,非耶?有取乎,抑其无取乎?吾子幸观焉,择焉,有余以告焉。苟亟来以广是道,子不有得焉,则我得矣,又何以师云尔哉?取其实而去其名,无招越、蜀吠,而为外廷所笑,则幸矣。宗元复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