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815年,被贬永州长达10年之久的柳宗元,终于回到长安。但是,再次步入官场的他,仍然得不到重用,由于政敌的仇视,皇帝的嫉恨,柳宗元很快又被贬到更为偏远的广西柳州。这年,他已经43岁。
再次被贬蛮荒之地,柳宗元的心情不像初次被贬那样压抑和孤独了。长期远离朝堂,让他的心逐渐冷下来。在柳州城西北角,他安家种树,借此打发时日。此时,他写了一首律诗,来表述此时的心境。
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
手种黄柑二百株,春来新叶遍城隅。
方同楚客怜皇树,不学荆州利木奴。
几岁开花闻喷雪,何人摘实见垂珠。
若教坐待成林日,滋味还堪养老夫。
这首诗看似平淡,内心却不平静,细读之下能够体会到柳宗元“寄至味于淡泊”的诗风,也能窥见他在孤独绝望中自我开解的人生态度。
自甘淡泊,柳宗元学会了开解自己
柳宗元对种树颇有心得,早期他在《种树郭橐驼传》中,就曾借种树来表达为官治民的思想。他写道“(种树应该)勿动勿虑,去不复顾。其莳也若子,其置也若弃”,这样才能保全树木的天性,让树可以自然生长,最终能够枝繁叶茂,果实累累。
被贬柳州之后,他亲自在城西北角种了200棵黄柑树,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人格。“手种”二字,可看出他亲力亲为,对黄柑的珍重喜爱之情。春天到来,万物萌生,手种的黄柑树叶都发芽抽叶,此时他的心情既欣喜又快慰,一个“遍”字就能看出他激动之情。
黄柑枝叶繁盛,蓬勃生长,在蛮荒之地也能够茁壮生长,这岂不是柳宗元倔强性格的写照么?
因此他盼望着黄柑能够开花结果,想象着收获的快乐。黄柑开花,他用“喷雪”来形容,写出黄柑花的热烈蓬勃;结果用“垂珠”,则写出果实累累,让人欣喜满足的快慰之情。这一联写得生动蓬勃,可见作者对未来充满了希望。
但是,应该注意,被贬柳州的柳宗元此时内心是压抑且沉闷的。远处他乡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。他内心也不知道会在柳州困居多长时间。故而诗中连续用“几岁”,“何人”等疑问句。难道能够在此等到它开花结果么?此可见作者内心的疑惑与不安。
神交屈原,柳宗元在诗中寄托高洁品质
柳宗元为何要种黄柑?首先当然是,此地气候风土适合黄柑生长。
但是,应该看到,“橘树”在传统文化中有特别的含义。屈原在《橘颂》中写橘“闭心自慎,终不失过”。橘在屈原心中就像坚贞不移的国士,虽然地处蛮荒,但是内心高洁自持,保留着坚贞和忠诚的品质。“深固难徙,廓其无求,苏世独立,横而不流”,既是屈原性格的写照,也是柳宗元内心世界的表露。
因此,柳宗元在诗中说“方同楚客怜皇树”,他神交古贤,寄情于黄柑,把它作为自己的知音,也反衬出他此时的孤独与苦闷。
但是即便在此境况下,柳宗元也安于现状,不慕名利,淡泊悠然,故而他写道“不学荆州利木奴”。
这是一个典故。据《三国志》记载,丹阳太守李衡,为官清廉,晚年在武陵龙阳汜洲种了数千棵橘树,给子孙留作财产。他临死时,给儿子说:“你的母亲不让我治家理财,故而我一生一贫如洗。我如今给你们留了数千棵橘,以后你们可以以此过活,不至于贫穷了。”
柳宗元在运用这个典故时候,点出“不学”二字,可见他种黄柑,既不为名利,也不想留给子孙做财产,仅仅是欣赏黄柑的品性气质。如此,屈原和李衡正反对比,就能看出柳宗元看重的是品格而非名利。这样就写出了自己的襟怀。
看似平淡,暗流汹涌,柳宗元的悲剧早已注定
黄柑蓬勃生长,作者内心非常欣喜。所以结句说“若教坐待成林日,滋味还堪养老夫”。看着亲自种植的黄柑蔚然成林,也能靠它来养老,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?
但是,如果这样看,这首诗就浅显了。作者被贬柳州,不知何日才能够回到长安。而“坐待成林”其实暗含一种担忧,恐怕此生他不能够回到长安了,此中“滋味”或许不是甜蜜,反而是苦涩了。
因此,清人姚鼐在评价结句时说:“结句自伤迁谪之久,恐能见柑之成林也。而词反平缓。”
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首诗,可看出更多深层含义。黄柑生于南国,“受命不迁,深固难徙”;而作者久处蛮荒,也像黄柑一样适应了此地的风土气候,但是作者的内心呢?柳宗元仍然希望能够回到故土,希望能够发挥他的才能,但是他像黄柑一样被弃之南国,还会有出头之日么?
虽然他内心像屈原一样高洁坚贞,不慕名利,不屑争斗,但是此刻,陪伴他的唯有一片柑林。此中的孤独与压抑,仍然在平淡诗句中郁结不散。因此,这首诗“外枯而中膏,似淡而实美”,就像一枚橄榄,愈品读愈有味。
值得一提的是,四年后,即公元819年,柳宗元因病在柳州去世,享年仅仅47岁。而那一片柑林,仍然蓬勃茁壮,生生不息……
郭橐驼,不知始何名。病偻,隆然伏行,有类橐驼者,故乡人号之“驼”。驼闻之,曰:“甚善。名我固当。”因舍其名,亦自谓橐驼云。
其乡曰丰乐乡,在长安西。驼业种树,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,皆争迎取养。视驼所种树,或移徙,无不活,且硕茂,早实以蕃。他植者虽窥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
有问之,对曰:“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,能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尔。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。既然已,勿动勿虑,去不复顾。其莳也若子,其置也若弃,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故吾不害其长而已,非有能硕茂之也;不抑耗其实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他植者则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过焉则不及。苟有能反是者,则又爱之太恩,忧之太勤,旦视而暮抚,已去而复顾,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,摇其本以观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离矣。虽曰爱之,其实害之;虽曰忧之,其实仇之,故不我若也。吾又何能为哉!”
问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”驼曰:“我知种树而已,官理,非吾业也。然吾居乡,见长人者好烦其令,若甚怜焉,而卒以祸。旦暮吏来而呼曰:‘官命促尔耕,勖尔植,督尔获,早缫而绪,早织而缕,字而幼孩,遂而鸡豚。’鸣鼓而聚之,击木而召之。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故病且怠。若是,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?”
问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吾问养树,得养人术。”传其事以为官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