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春节,央视可以说很有心了。不仅继续为大家端上了一场诗词盛宴,另有一档绿水青山看中国,郦波老师、蒙曼老师、张捷老师三位学者大咖,把人文地理演绎得直叫人“春”心荡漾。
这也让我特别地想起一个地方来。
我的老家在豫东南。小时候没有电视,经常从收音机里听到天气预报,妈妈会告诉我,“江淮之间”就是我们的晴雨表。“江淮之间多云”,我们就多云;“江淮之间小雨”,我们就小雨。咦,竟然有这么准?!
其实,“江”嘛离我们还差个八竿子,淮河可就在我们边儿上了。
因为我们那地方的口音和河南大部分地区都不一样,没有翘舌音和后鼻音。
有时候乘车,司机师傅总会无话找话地问我老家是哪里,我不敢说河南,生怕给大河南抹了黑,因为他一准听到的是“荷兰”,下一句一定以及肯定是:您这还是混血儿呢啊哈。
呜呜呜~
被怼的次数多了,我也就学会了弯弯绕。再遇到司机师傅问,我就说我家住在淮水边上。
趁他开始蒙圈了,呜呜啦啦赶紧甩出一段:就南北分界线知道吗?你看我是不是既有南方女孩的灵秀又有北方女孩的端庄啊?
我是南北混血。啧啧。
这时候他一定以及肯定会说是哦。因为他完全找不到东西了。君不闻东坡有词“霜余已失长淮阔”?长淮!我们淮河也是有着长江”长“的呀。
所以,对于远离故土的我来说,最美的字不是“豫”,是“淮”。而能把“淮”字谱写成最美诗句的莫过于中唐诗人韦应物了。
何因不归去?淮上有秋山。
——《淮上喜会梁州故人》
简洁的几个字,却能给人以无限遐思;又仿佛一卷淡淡墨痕的山水画卷,只觉得一种寂静的欢喜。
诗人彼时看到的秋山,和我小时候常常伫立于黄昏里凝望的那一黛南山,其实也还差着一“八杆子”的距离。
他在哪儿呢?
这位生长于帝都却耽美于我们淮河之滨的大诗人,他的行踪就在他的另一首著名的诗里:
独怜幽草涧边生,上有黄鹂深树鸣。
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
——《滁州西涧》
滁州。金陵城的左边。三百年后,另一位诗词达人对“淮上秋山”进行了注解:
环滁皆山也。
幽草、山涧、冷雨、孤舟,空自好音的黄鹂和暗自汹涌的春潮,艾玛,天空飘来五个字:孤独寂寞冷。
呵呵呵,我仿佛看到了诗人鄙视的眼神,子非我,安知我之乐?
这首诗的诗眼就在第一句那个“怜”字。怜,恋也,爱也。尽管是郊野渡口,空旷寂寥,诗人却从万物自生自长中,领略一份悠然和天趣。后人评曰:非闲淡之胸,不能领略也。
这位有着闲淡之胸的山水田园派,有人说他是盛唐最后一位大诗人,每以王孟韦柳并称。信手翻开他的履历,却不禁让人大跌眼镜,曾经的他,竟是一位十足的恶少,“乡人苦之”。
韦应物出生于京兆高门望族。
《旧唐书》论及韦氏家族,称之“自唐以来,氏族之盛,无逾于韦氏”。
民间亦有歌谣:
城南韦杜,去天尺五。
韦,就是韦应物的祖上逍遥公一族;杜,乃唐初名相杜如晦一族。
韦氏家族也是皇室婚配的重要对象。家族中成为皇后、王妃、驸马、郡马的多到数不过来。
韦应物的曾祖父韦待价,是一位武将,也是一位郡马。在驻扎辽东期间,曾经跟“白虎星”薛仁贵(就是传说中那个被儿子看作了白虎一箭射死的悲催的老爹)一起并肩战斗过。
在东征高句丽西御吐蕃中,累立战功,武后任其为宰相。
人很简单,事很简单,人事就不简单。韦待价出身行武,让他来管复杂的人事工作,结果就是一塌糊涂,受到了同行的鄙薄。
当边庭告急的消息传来,韦便自请出征,大胜归来,又被提升为文昌右相。
这一下,韦更是如坐针毡,频频上表请求降职啊。但是,武后呢,每次只是下旨安抚,就是不同意他的降职请求。估计武后心想,这小子有病吧,皇恩浩荡,岂容你说不字的?
韦待价没招了,只好上奏说,陛下请降我的职,把浩荡皇恩赠予我的父亲吧。
结果武后就真地追赠他的父亲为润州刺史,但是你想降职依然无门。还是那句话,皇恩不是白菜帮子。
这样如履薄冰地过了三年,韦待价再次自请出征吐蕃。开始很顺利,捷报频传。谁料碰上一个有点二的副将,犹豫不进之间就贻误了战机。适逢天降大雪,粮草也跟不上来,韦无奈撤军。
这一下,雷霆震怒,皇恩无存,韦待价的官职被一撸到底,并流放广西。不久就病死了。令人不胜唏嘘。
韦应物的祖父官至梁州都督,三品大员。
到了他父亲这一代,宣州司法参军,品阶不高,显然有些没落了。
但是,并不影响韦应物含着金汤匙的出生。
在重视出身的唐朝,不是讲究你父亲当什么官,而是讲究你出自哪个家族,是否被社会尊重。
就像杨玉环,她的父亲不过是蜀州司户,却能嫁给唐玄宗的儿子寿王当正妃。就是因为她出自天下杨姓第一望族——弘农杨氏啊。
751年,40岁的杜大叔还凄凄惨惨地奔走于权贵之门,而有着尊贵出生的韦应物,15岁就以三卫郎成为玄宗近侍。
这个近侍,可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,为生活所迫,卖身进宫的小太监啊。
三卫郎,是武官,是有品阶的。一般由皇亲国戚、宗室、勋臣子弟充任。“出入宫闱,扈从游幸”,可谓风光无两。
像很多“官二代”一样,这位出生豪族的少年,行事也是豪纵不羁,嚣张跋扈,干了很多坑爹坑祖宗的事儿。
据他中年之后的一篇“忏悔录”中记载:
少事武皇帝,无赖恃恩私。
身作里中横,家藏亡命儿。
朝持樗(chū)蒲局,暮窃东邻姬。
司隶不敢捕,立在白玉墀(chí)。
——《逢杨开府》
恃宠而骄,横行霸道,窝藏命犯,设局赌博,采花贼……十几岁的少年,真的是有恃无恐,嚣张至极。有司尚不敢管,老百姓更是敢怒不敢言。
但是,一场猝不及防的浩劫,打碎了这个浮浪少年的美梦,从此竟能洗心革面,终成长为一名伟大的诗人。敲黑板,划重点: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担当起“伟大”这两个字的。
连苏东坡都对其倍加推崇:
乐天长短三千首,却爱韦郎五字诗。
这位苏家少年天才,更曾刻意模仿偶像而终不似也,怅然道:
非才不逮,盖绝唱不当和也。
这样的文坛佳话,也不禁让我想到了当年小白第一次登上黄鹤楼,心潮澎拜之下,正欲留下到此一游的诗句,抬头之际,猛然看到那句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,颓然搁笔,叹曰:
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。
一个人才华再大,终有他所不能之事;
一个人再荒唐,只要他心中善念起,依然会是满庭芳。
至于那位昔时横行乡里的韦少,如何能浪子回头,破茧成蝶,下回分解。